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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沉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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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今澜一出航站楼,就看到屏幕上弹出四条消息。

他从陌生头像上收起视线,边走边同前来接机的负责人敲定策略,“XH集团垄断当地市场已久,我们虽然比其他家抢到先机,但谈判桌上未必能占到便宜。”

见负责人一脸愁容,他直言道,“如果上赶着自降身价,就别怪人家蹬鼻子上脸,先想办法拖他们两天,查清楚那边谈判官的底细,必要时露出点风声。”

他脚下一顿,眼底冷凝,“要么选裴氏,要么没得选。”

负责人眼睛一亮,裴今澜这话算是给他吃了颗定心丸,只要确认主动权在他们手上,那接下来他就可以放心大胆的去操盘。

他顿时心花怒放,见这位新上任的掌权人又如此年轻,正要奉承两句,就看到眼前的男人和随行的谈判团低语几句,径直走向了那辆早就等候在旁的银灰色轿车。

古朴典雅的度假岛上白昼漫长,透过遮光的车窗,裴今澜看到进入市区后的街头满是情绪浓郁的人工涂鸦,琉璃彩塑的西班牙老建筑一晃而过,拉长的虚影落在身后,沉稳绵长的钟声轰隆响起,有种催人昏睡的魔力。

他按下遮挡,在黑暗中,慢慢阖上了沉甸甸的眼皮。

航程十七个小时,他本可以不出这趟差。

裴家的事情再棘手,有三叔这位敢大义灭亲的长辈坐镇,那些人顶多一哭二闹三上吊,靳廷钰却绝不可能再有翻身之地,他不妨在哪儿,随便躲躲清闲,便可以坐享其成。

可昨晚,当他在机场看到金卓岸发来的舆论截图,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鬼使神差就让人拐回了烊京大,还欲盖弥彰地寻个参观天文实验室的由头。

李一叙是和时纯实打实交往过的,有他在场,其实足以替她摆平风波。

可当他看到她在一片声讨中站得那么笔直,莫名就想到她那篇针对靳廷钰的振聋发聩的新闻稿,以及昏暗车厢里,她眼睛明亮地试探他,“可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既然是他的人,自然不能再交由旁人插手。

他反悔了。

于是他跟着走了进去,坐在那,等她过来。

可妮子是个倔脾气。

哪怕他分明朝她递了台阶,她却还能沉得住气。

可见,他还是太惯着她。

他也确实太惯着她,由着她打断他的质问,还被她两句话忽悠出了教学楼,哪怕闹得不欢而散,也没说一句重话。

那时候,看着后视镜里毫不犹豫转身就走的女孩,他心里突然觉得烦闷异常,甚至冒出一个很荒唐的念头——他应当离她远远的,否则,这一生都不得安宁。

于是他上了最近一趟航班,跨越大洋,企图让自己寻回理智。

跟腱处那股灼骨裂髓的痛感再次袭来,裴今澜含下几片药,嚼得粉碎,强迫自己坠入黑暗。

可周遭越静,他的神智反而越清醒,就连记忆深处早该模糊的那些画面,也清晰的恍若昨日。

“爱做英雄是吧?就你见义勇为!还反抗,还敢踢老子!”

混杂着血腥味的雨地里,穿着校服的少年被狠狠踢落在地,他嘴角,眉骨上满是鲜血,匍匐着挣扎向前,想去够那柄已经被踩断的网球拍,却被人多势众的一方踩上手腕。

隐忍的吃痛声里,少年的小腿应声折断,一只大手顺着头顶黑发将他仰天揪起,伤痕累累的面孔被大雨冲刷得发白,混沌中,他使劲睁开眼,只觉到有人拍打他的脸,“跑啊?叫啊?怎么不蹦哒了?”

那人手上用力,将少年直接拖向垃圾坑,不等他再次逃走,抬腿又朝着他膝盖处踩了两下,他手里不知道哪来的铁棍,生锈的棱角尖锐带有锯齿。

少年睁开视线模糊的眼睛,泥水从发间眉梢淅淅沥沥滚落,他张了张嘴,只觉得口腔里咸腥发涩,他顺着那人停滞的方向看去,目光毫无遮挡地落在废铁堆里斜插着的一截斧头上。

他心头大惊,本能地推开那人,然而腿脚折断他完全失去了行动力,五六个近乎成人的青年围了过来,他被黑暗包裹,只听到有人笑得尖锐疯癫。

“你刚刚说什么?要报警?”恶意满满的话语里,夹杂着嘲讽与嗤笑,那人五官狰狞,阴恻恻地拿斧头指着他的脚,“给我按住了,再跑掉就拿你们来抵。”

少年惊恐地挣扎,却被密密麻麻的手指捂住他的唇齿,嘴里不知道塞了什么东西进来,他按进泥沼里,污水倒灌入耳,他隐约听有人发了狠道:“废了他两只脚!看他还敢不敢这么狂。”

苍白的手指在废铁堆里挣扎得鲜血淋漓,少年无望的低吼声撕破雨幕,无边无际的血腥味里,他彻底堕入沼泽般的黑暗。

天空下起来红色的雨,他仿佛飘零在黑色的海面,他双目失焦,听觉尽逝,脑海里只剩下那截一去不复返的白裙深处的玫瑰刺绣,以及那句“哥哥,别丢下我,我害怕”。

害怕。

原来,这就是害怕。

他慢慢闭上眼,只觉得身上的塑壳腐烂,内脏都化为一摊脓水,心里的无望被困惑浇灌着,慢慢地,变成了无边无际的怨恨。

后来。

被噩梦纠缠的每一刻,他都在反省。

为什么没人回来救自己?

他不值得吗?

直到他被接回裴家,一台又一台手术接踵而至。

他日日夜夜都在昏睡,睁开眼在疼,闭上眼仍旧疼。

意识清醒时,他见到最多的就是看不到面容的医生,护士,他们戴着厚厚的口罩帽子,有时候隔着隔离窗看他,有时候冷冰冰的站在床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见”到了自己的亲人——那个声称是他父亲的男人。

他原以为自己总算能得到一点关怀,或许终于有人可以解答他的疑问,可他听到的却是更冷漠的回答。

“医生都说他站不起来了,你还花精力请那么多专家干嘛?”年轻女人细嫩的嗓音在夜晚格外锐利,刀子似的划过少年人的心脏,“有这些闲工夫,不如多操心操心阿廷,他听说你不要他了,连夜的航班,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

中年男人明显不悦:“你跟他说这些做什么?胡闹。”

“我不说谁说?都跟你似的瞒得死死的,直接生米煮成熟饭,把人接到家里?”

女人哭的抽抽噎噎,略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他现在这幅样子,就算回了裴家,对你又有什么助力?生意场上的事他一窍不通,又不可能再回到赛场,和废人有什么区别?”

病床上的人脸色惨白,却无力阻止,任凭外面的争吵声钻进耳膜,“你要认他,我没意见,反正我也是个继母。但你凭什么要把阿廷送回去?那边什么德行你不知道?阿廷过去自然是吃苦头的。他虽然不是我的骨血,却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怎么就不是你的儿子了?怎么就不能姓裴了?你怎么能这么偏心。”

女人的娇滴滴的哭声在夜里格外凄楚,任何人听了都会忍不住动容。果然,外面的男人沉默半晌,柔声安抚女人道,“你说的都对。但小澜毕竟是我的亲生骨肉,当年被抱错已然受了许多的苦,就算他以后是个废物,我也不能让他跟别人的姓。”

“那我们母子算什么?活该被赶出家门吗?”女人有些胡搅蛮缠起来。

“谁说要赶你们走了?你别多心。”男人声音一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道:“大不了,你和阿廷以后就当他是家里的猫猫狗狗养着,又不费事。”

“你说的。”女人终于止了哭声,似乎轻轻捶了他一下,娇嗔道,“这还差不多。”

“先生,到了。”司机轻声提醒,裴今澜蓦地睁开眼睛。

他靠在后座缓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不是当年躺在病床上的废人,而是被冠以裴姓的裴今澜。而此刻,他也不在烊京城,而是美洲西南部的一处优雅休闲的小岛,只要他想,可以得到任何所谓“关怀”。

裴今澜俯身下车,站着路口抽了根烟,这才抬步走向低巷深处并不起眼的木制小屋。

屋顶的藤蔓垂垂苍翠,廊檐上的风铃响了两声,厚重的木门终于缓缓敞开。

穿着白大褂的黑皮肤男人看到来人,登时咧开一口白牙,用戴着浓重口音的英腔喊道:“嗨!澜。你可算来了!我还以为你打算把我的嘱咐带进棺材呢。”

裴今澜一言不发地下了台阶,诊所内部比上次又新添了不少设备,他脱掉外衣,将腕表等电子设备放入收纳盒,两个人心照不宣地进了检查室。

半小时后,艾姆斯医生拿着材料出来,看到裴今澜已经穿戴如常,毫不掩饰地摇了摇头。

他坐在裴今澜对面,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药方,用不太熟练的中文道:“这是我研制的外敷膏药的配方,每七天敷一次,虽然无法根治,起码能帮你减少一些痛苦。”

艾姆斯是个富有探索精神的医疗工作者,曾研发的专利药物治愈过许多疑难杂症,裴今澜这次过来,少部分原因也是抹不开程三瑞的面子,这人是他极力推荐的专家。

此时得了最坏的结果,裴今澜也不意外,他接过配方,道了声“多谢”便抬步离开,回到入住的公寓时,才晚上十点钟。

他平静地洗漱,换好睡袍,坐在椅子上,像往常一样翻看这一天需要他审批签字的流程和文件,手指刚落在屏幕上,突然想到下午看到的那则群消息。

两个人的群聊界面,只有他和时纯两个人。

她本可以退群。

可她没有。

裴今澜松开平板,卸下防备,任凭上身紧靠黑色椅背。

“我没想逃跑。”

“但如果,我想要的先生给不起,就请高抬贵手,放过我。”

时纯说这话时,站的端正,眉眼里是他没见过的清明,她说她不想离开他,也说她想要得到他的平等对待和尊重。

可他们之间,哪来的公平可言?

自十年前她抛下他开始,他们之间就只剩下亏欠和仇恨。

裴今澜漠然想着,又觉得讽刺。

那次在停车场,他其实一眼就认出了时纯,他本想放她一条生路,是她自己送上门拦了他的车,那双清澈无辜的眼睛和在那场大雨里的一模一样,让他永生难忘。

一直以来,他都在凭本能与她相处,温柔时的试探,甜蜜时的折磨。

可无论他怎么做,她都表现的天衣无缝。

就好像十年前他所经历的,只是他一个人的噩梦。与她无关。

裴今澜不禁思考,当初让她上车,到底是为什么?

是残存的那点恻隐之心,还是落井下石,想对她鄙薄嘲讽?

他仔细回味,却发现都不是。

他故意引她不堪,让她身陷囹圄,为的是打碎她的尊严,剥开她的伪善,哪怕也有利用的成分,但更重要的,还是发自内心的想要报复。

可当靳廷钰逼她喝下那杯酒,他发现他竟然是不悦的。

于是,他第二次给她一条生路,把选择还给她。

他原以为她会要离开,可昨天晚上她却主动入瓮。

月光透过落地窗投落在地板上,裴今澜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地击打着节拍,眉眼舒展,嘴角也渐渐溢出一点笑意。

他坐起身,翻阅艾姆斯医生给他的那张配方,上面有几味药虽然对止痛疗效极好,但长期使用却有强烈的依赖作用。

“沉疴痼疾,积重难返。”

裴今澜默念艾姆斯医生对自己的诊断,看着手指间的药方燃烧殆尽,无所谓的笑了一下,“很想要平等么?那就如你所愿,生死与共,同甘共苦。”

十年前,她赐予他悲剧。

十年后,他便加倍奉还。

时纯,这可是你自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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