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暑气蒸干了渗进墙壁里的水渍，晒燥了空中弥散开的潮湿霉味。
客栈楼下人声鼎沸，元窈躺在二楼客厢的窄榻枕着胳膊瞪着青纱帐顶游神。
于翾灵张牙舞爪地卧在里侧，乱伸的手掌压到了元窈散开的青丝，鼾声轻细睡意正浓。
热烘烘的风涌进窗缝，撩动了薄如蝉翼的青纱帐。
元窈望着，无端唤醒了几年前某个晚夜的朦胧回忆。
*
隆冬，拂晓未临。
屋外北风嘶鸣，宛如暴躁的野兽肆意地敲砸着窗棂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窗而入，溜进缝隙的寒意拨动了床帷，吹得青纱帐子一鼓一鼓地缓缓飘着。
元窈拥着锦衾翻了个身。
“又落雪了。”沈逐推开半寸窗缝，听到身后响起布料摩擦的悉悉索索，道。
元窈醉意未褪，埋在被窝里只露出半张脸，闻言瓮声瓮气地嘀咕了一句。
“...”沈逐偏头仔细听了听，“还没骂完？怨气很重啊。”
青纱帐内又传出一串沾着少女迷糊醉意的胡乱呓语。
“柳岁宁？”沈逐锁了窗，倚到床柱旁笑说，“哪个柳岁宁？竟敢欺负我们的小雪球，义父去杀了她。”
骂声忽地一顿，元窈哗啦撩开帐子钻出颗脑袋，认真地摇了摇头，“不杀。”
“不杀？”沈逐踢来只小杌子，与探出床帐的少女对坐。
“不杀。”元窈眨眨混沌的杏眼，缓缓垂头半趴在床沿轻声道：“不许杀。”
“不许杀？”沈逐吧嗒撬开一小坛子松醪，仰头灌了一口。
元窈闻到酒香，伸手把小酒坛讨来喝了一气，又道：“不许杀？谁稀罕。”
案几上摆了支燃烛劈里啪啦地烧着，暖黄的烛光斥满了整间屋子，摇曳的焰芯晃了晃两人的影子，房门忽而被人笃笃地敲了几下。
“曲误回来了。”沈逐一弹指，紧锁的门吱呀乱叫，慢慢敞开。
“外面冷死了。”曲误匆匆钻进屋将怀里的布包搁置在案几，拍掉了身上的积雪，“殿下，属下跑了十多家铺子，终于找着了。”
“里面是什么呢？”元窈问。
曲误惊恐地瞄了她一眼，“咦，不说是哑巴么？”
沈逐笑笑，“春风庭的松醪酒治好的。”
曲误：“...”
沈逐指指布包，“义父给你买的新衣裳，要不要谢谢义父？”
元窈半耷着头，瞥了地上沾满酒渍的连帽斗篷，气道：“不是你非要将酒坛兜进我的帽里，才会泼翻的么？”
沈逐：“...”
*
“再喝一杯！”于翾灵骨碌碌滚了一圈，闭着眼睛将元窈挤下床，口齿不清道。
元窈：“...”
笃笃笃。
“谁？”元窈半恼地回过头，起身拔了插销。
“是我。”宋幺杵在门槛前笑嘻嘻地打了声招呼，举起手中拎着的两只油纸包，“元师姐，还没吃早饭吧？我给你和于师妹带了两份。”
元窈接下油纸包，“多谢。”
“客气客气。”宋幺搔搔头，咧嘴露着一排白牙憨笑，“元师姐怎么不睡...”
话音未落，厢门已经砰地合在他鼻尖前一寸。
宋幺：“...”
元窈将油纸包丢在榻旁的小案几上，尚未站稳，门口又传来一串敲门声。
元窈：？
“元师姐。”傅泯端着两碗浸了油条的甜粥，“这家客栈的甜粥好喝又暖胃，我给你和于师妹带了两碗。”
“...”元窈默了两秒，接下粥碗，“多谢。”
“元师姐客气。”傅泯不好意思地笑笑，“昨夜奔来跑去的是不是很累...”
砰！
元窈勾上房门，将两碗几近溢出碗口的甜粥摆在油纸包旁，看了眼睡得稀里糊涂的于翾灵，刚想伸手给她掖掖被角。
笃笃笃。
元窈：“...”
“窈窈姐姐。”柳惟安叼着颗苹果，“镇上有家酒楼不错，去不去吃？”
元窈侧开身指了指屋里的油条和粥。
“噢...已经在吃了呀。”柳惟安探头瞥了一眼，“油条和粥？这有什么好吃的，昨夜跑得我一躺下就饿得发慌，根本睡不住，不如去酒楼犒劳犒劳...”
元窈面无表情地关上了门。
柳惟安在门外喊道：“诶？晚上吃也成啊！”
没有回应。
他又喊：“那、那我可去请我阿姐吃了噢？”
“元师姐。”于翾灵揉着惺忪的睡眼钻出了床帐，“外面好吵啊。是不是有人敲门，我仿佛听见了柳公子的声音？”
元窈偏头看她，“饿么？”
“...”于翾灵捂着肚子，“有点。”
“宋师弟和傅师弟送了吃食来，在案桌。”
于翾灵伸腿勾到自己的绣鞋，趿拉着半蹲到案几前，搓搓手端起其中一碗甜粥一气灌了半碗，紧接着撕开一只油纸包，“哇，肉包子！”
她拖来只小杌子拍了拍，笑道：“元师姐，来吃！”
元窈迈了两步，拾起木筷夹了半根浸饱甜粥的油条。
“元师姐。”于翾灵嚼着肉包子，匀出口空隙道：“多陪我讲讲话嘛，师姐一直这样话少么？”
元窈撕了一小块油条，“嗯。”
于翾灵：“...”
于翾灵埋头把咬剩的半个肉包按进粥里，“师姐，我进扶华楼晚，只听柳公子曾说，你和柳师姐是打小干仗干到大的，在藏书库偶遇拿书干仗在饭堂偶遇拿饭团干仗在茅坑偶遇拿屎干仗，是真的么？我怎么总觉得柳公子在吹牛？师姐你这样的性子，怎么可能和柳师姐打得起来？”
“不记得了。”元窈讲得很真诚。
于翾灵难以置信，抬眼盯着元窈的脸，厚脸皮道：“不记得了？怎么会不记得呢？师姐师姐，你既和柳师姐从小打到大，理应和她情谊深厚。为何如今和殷师姐这样要好，反倒和柳师姐不相熟似的？”
元窈也抬了眼，“干仗叫情谊深厚？”
“这...”于翾灵琢磨片刻，道：“怎么讲呢？师姐看傅泯和宋幺难道打得少么？平日里是否给过对方一个好脸色呢？倘若傅师兄出糗，宋幺铁定笑得最大声，但两人之间的情谊我敢说扶华楼里谁也比不过。别看宋幺对着傅泯满脸的嫌弃，今日就算多几个弟子来给他挑跟谁合住一间房，他还能选别人不成？”
元窈：“...”
*
傍晚时分，霞光漫道。
元窈顺着廊道拐向尽头的木梯，扬了扬指间的化灵符，“你的？”
“出门？”沈子陵抱着胳膊靠在墙壁，笑道：“春风庭的松醪酒天下闻名，我请你。”
“这个是什么呢？”元窈不应，将那串散着微光凌空漂浮的化灵符托在掌心，问。
沈子陵抬手弹了一下化灵符，化灵符仿佛瞬时有了灵性，化作一只巴掌大的朱雀盘旋在元窈手心，“化灵符，能随时传出我说的话，比只能管一次的传讯符好用。”
朱雀张开嘴：“化灵符，能随时传出我说的话，比只能管一次的传讯符好用。”
沈子陵：“...”
“怎么教你的？”沈子陵瞪了眼朱雀，朱雀闷头蜷进元窈袖中没声了。
元窈掏出委屈巴巴的朱雀摇了摇，朱雀便变回了一串悬空的符纹缠绕在她指间，化作一枚白玉戒指牢牢圈在她的长指。
“走。”沈子陵率先走下两阶木梯，回头朝少女伸出手。
元窈跟在他身后，问：“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你指多久以前？”沈子陵偏过头笑说。
元窈仔细想了想，掰着手指道：“及笄那年，雪夜，有位故人和你长得很像。”
沈子陵停下步子，“那就是七年前了。”
元窈仰起脸，“故人也喜欢喝春风庭的松醪酒。”
沈子陵转过身低首看向她，“我们以前见过的。”
夜幕降临，暑气散开，街上热闹起来。沿街的铺子都掌上了灯，灯笼映出昏黄的光，兜着各式吃食、玩意的商贩都将东西摆开来，拉长了嗓音吆喝，许多戴着面具的人在路上游荡开。
几名戴着相同的大头面具的镇民碰见后默契地绕着对方围成了一个圈，搭着对方的肩膀哼着歌转了几圈，随后哈哈大笑着四散开，摆摆手远去在拥挤的街头。
“兰叶镇的夜市。”暖色的烛光照在少年白皙明媚的脸庞，“昨夜我们把焦尸搜罗完了，他们在庆祝。”
元窈仿佛也跟着敞亮开，“为什么戴面具呢？”
“兰叶镇的规矩，戴着面具，谁也不认得谁，碰到的都算好朋友。”沈子陵挑了两张金童玉女的圆脸面具，将其中一张轻轻按在少女脸上，微微弯下腰笑说，“现在我们也是好朋友了。”
元窈点点头。
面具后的少年笑音低沉，“饿不饿？”
“蟹粉狮子头。”元窈指指手旁的小摊，笑问，“吃吗？”
不远处来了伙耍杂技的，人群骚动，沈子陵护着少女寻了张空桌坐下。
“蟹粉狮子头，清蒸鲢鱼，炙猪肉，桂花藕粉。”少年瘦长苍白的手轻轻一抛掷出枚银元宝，“再来一碟春卷。”
银元宝跃过烛光，咚地落在店小二怀里的食单上骨碌碌滚了一圈，掌柜的视线紧紧追着滚动的银影迅速上前将其按住抓进手心，支开小二利索拿毛笔将菜名记上，眯着眼睛笑得睁不开，道：“客官请先坐，桌上备了凉茶，菜马上来！”
元窈拔了双筷子，身周烛光忽而开始浮动，她扭头望了一圈，许多镇民点燃了孔明灯，无数灯笼浮涌上空，宛如置身星辰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