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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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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施丘坐落于矩州筑城内,江汉郡的壁侧,秀峰绵延,葳蕤青翠,正值草木盛长的时节,入眼天地间尽是碧色。

“八碗茶。”

打头的游侠叼着根狗尾草,掰了截枝条充作发冠将青丝盘起,头戴顶从翟府辇夫处花五文铜钱买来的自编草笠,裤腿管半卷,抬起一只靴蹬在支起这间路边茶棚的木桩上,嗓音低沉。

茶翁斜眼睨见他别在腰间的那柄长剑,不敢怠慢,应了一声,利索抓起只只粗瓷白碗长线摆开,捞起铜勺舀满了深褐色的凉茶挨个倒上。

游侠端起一只茶碗,捏起衣袖蹭了把碗口,继而仰头灌下两口,漫不经心道:“日日在这卖茶,有赚头么?”

“少侠说笑了,倘若没有赚头,老朽日日在这大汗淋漓的瞎忙活么?”茶翁扫了眼空无一人的泥径,取下汗巾擦了把额头,松懈地闲坐在杌子上歇脚。

“此处往来的人不多,担心你赔本。”傅泯也挑了只茶碗转进茶棚内,拖来张条凳坐下。

茶翁回首古怪地瞥了他一眼,“这位少侠多虑了,此乃江汉郡通往筑城的必经之路,赔不了。不过少侠来的不是时候,晚些人多。”

柳惟安微微颔首,摘下草笠,状作若有所思,“老翁卖茶多少年?”

“几十年了!”

茶翁起身给自己也舀了半碗凉茶,眯眼笑笑,

“老朽打幼时起便学着帮家父卖茶了,及冠后又自己支了间茶棚,原先是打算在牂牁郡郊砌间茶舍做生意的,不想那地方是茶贩们的香饽饽,每五步便有一间茶棚,哪里轮得到老朽发财?还得日日为抢客、讲价等事争得鸡飞狗跳,倒不如此地清净,说不准赚得反倒能多些哩!”

“在哪里都不容易。”清朗明媚的嗓音自背后响起,沈子陵端起茶碗凑到唇边细细饮下一口,笑道:“此地清静,偶尔还能歇上一歇,也用不着为生意与谁争得脸红脖子粗。”

茶翁一拍大腿,嘬了口凉茶砸吧砸吧嘴,连连颔首道:“老朽就是这样说!这位少侠贵姓?真乃老朽知音!”

“免贵姓贾。”沈子陵眉眼弯弯,笑靥纯良,抬手指指茶棚外某座山丘的轮廓,道:“此处西施丘正是我们此行的终点,老翁倘若喜欢与我讲话,我大可常来。”

“哟,那是...老朽想起来了!”茶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咂咂嘴道:

“什么西施丘呀!那原本不过是一座无名荒丘。老朽年少时来这开茶棚,曾听当地人讲起过那座山丘,因着地势崎岖,杂草繁茂,那座丘一直是荒着的,直到某日江汉郡冒出来群流民说要在此定居,其中有一位姓姚...还是姓姜的姑娘生得娇艳,被人夸作貌比西施,当地人口中的那座丘、那座丘便逐渐变成了西施丘、西施丘,也就是郡中那些个想向人家姑娘求亲的小伙子念着讨人家开心的,没成想竟传开了去,人人都晓得江汉郡有一座西施丘了。”

“老翁可还记得更多?”柳惟安趁热打铁问道。

茶翁摆摆手,“还记得什么呀!都过去几十年了,是上上辈的事儿咯!老朽初到江汉郡时西施丘上的人早都死光了好些年了,不过是偶然间听人提起过一回,这才模模糊糊晓得些东西。”

“老翁,可还记得当时的人是怎么说的?”宋幺伸长了脖子听得津津有味。

茶翁为难地骚了搔头,蓦地瞪直了双眼,压低嗓音幽幽道:

“老朽只记得西施丘那地方邪乎得很,听闻当年丘上的村民一夜间全都消失不见了,连屋门都未曾落锁,家中柜里还存着没吃完的剩菜,仿佛下一秒就要有人扛着锄头打外面归来似的,可诸位猜怎么着?”

茶翁抬眸望着几人的面孔扫了一圈,道:

“没有人会回来,他们再也没有回家。晓得为什么吗?死了,都死光了!江汉郡的人见西施丘一连几月不闻人声,也无人下山,春心萌动的小伙子们几月未曾瞧见来镇上买胭脂的姚...姜...姚姑娘吧,都按捺不住结了伴去西施丘探访。

他们勾肩搭背地在西施丘转了一圈,连着推开了好几间屋子都寻不见人影,扯着嗓子喊也没有人回应,还隐隐嗅到了饭菜馊掉的酸腐味,于是捏着鼻子又跑去田间寻耕种的大人们,却不料田间也是空无一人,整个西施丘就宛如一片无人之境,静的连狗吠声都听不见。

他们渐渐地有些害怕了,却无人愿意头一个开口承认自己的退缩,于是都硬着头皮继续找。

一直找到某座大宅事,那股若有若无弥漫在空中挥之不散的臭气一下子浓烈起来,几人呛得直扣嗓子干呕,缓过神后忍着狂跳的心推开府邸大门,瞧见...瞧见拿红绸布铺了满地的厅堂内,躺了几十具半烂的死人!那股萦绕在空中的臭气,是尸臭啊!”

茶翁收回浮夸的神情,捧起茶碗嘬了一口,“这事啊,是当年结伴上西施丘寻人的小伙子中的一位讲给老朽听的,他讲得更绘声绘色些,老朽当年被吓得好几晚都没睡着呢,看来老朽讲故事的功力远不及他,瞧诸位的表情仿佛并没有被吓到。”

他扫兴地摇摇首,道:“有人说当时丘上正在办喜事,是新娘忽而发了狂毒死了全村的人,也有人说是一帮贪财的马贼被丘上的敲锣打鼓声吸引了去,将全村人都劫财夺命了,总归那年丘上死尸堆叠成山,定是发生了桩极怖人的事。

此后许多年江汉郡的百姓都对西施丘避之不及,连一不留神提及了都得呸口唾沫,虔心拜一拜再念句有怪莫怪。

不过那帮村名也算厚道的,死后也不折腾人,几十年间老朽从未听闻西施丘闹出过什么事,连句哭声亦或是一句‘我死的好冤啊’都没人听见过,江汉郡的人慢慢地也就没那么避讳了。

不过前阵子仿佛反倒闹出事了?老朽没打听错吧?来老朽这喝茶的十个里有九个都在谈论这事,老朽的耳朵可灵着呢,光听便能晓得个七七八八,瞧那几波人的打扮八成也是哪个宗门的修士,想来诸位也是为了前阵子那事才来的江汉郡吧?”

茶翁见岑扉颔首,也跟着点点头,“你们莫不是要上西施丘?老朽半身踏进黄土的人了,要拦也拦不住,不过相见即是缘,老朽该劝还得劝一劝。”

他朝上指了指,“那座丘而今上得去,下不来。”

“这事儿起初是被几个小兔崽子闹出来的,不晓得是哪个天杀的管不住嘴给他们讲了西施丘的传说,不晓得年纪越轻心思越野的道理么?

将那几个好端端的少年哄得团团转,瞒着家里人也要去西施丘,去那座旁人都避之不及的古荒村探险。诸位讲讲,这、这像话么?”

艳阳西移悬至苍穹中央,万里之内湛蓝盘踞,寻不见一片薄云,棚外回荡旋绕了几只红蜻蜓,偶尔有一只晕头转向的蹿入棚内撞了几圈后又冲出去,茶翁热得受不住,伸手勾来把蒲扇摇了摇,继续道:

“这不,果然惹出事情来了,当晚他们谁也没能回家。夜半三更,了无音讯,家中大人急得宛如热锅上的蚂蚁,挨家挨户打听过一圈才晓得白日里曾有人远远地瞧见那几个少年朝西施丘的方向走,隔了片稻田还扯着嗓子远远地问过一句,没成想那帮小兔崽子不仅不理会,见被人发现还一溜烟儿全跑光了!”

茶翁重重叹了口气,惋惜道:“作孽!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那几户丢了孩子的人家又急又怕,作了伴连夜往西施丘上爬。其余不管己事的人则驻足在山脚下眼睁睁看着他们手里头举着的火把,一动一晃就像黑夜中某种妖兽的眼睛,沿着西施丘崎岖的山路一点点蜿蜒远去,最终消失在林中,再也没能回来。”

“西施丘接连吞了两拨人,这事一夜间便在江汉郡传开了,大伙都觉得是西施丘上的亡魂在作祟,是当年的那帮枉死的村民回来了,是那位疯癫了的鬼新娘在杀人!

其实早先那些个仙家修士闻声赶来过好几趟,却纷纷停驻在西施丘前不敢贸然上山,江汉郡的百姓也不好意思讲那些不厚道的话,要晓得而今的西施丘就是个只吞人不放人的鬼腹啊!饶是仙家也不该因此白白去送死!”

茶翁回眸朝棚外瞥了眼,见零零星星有几位过客往这儿赶,搁下蒲扇立起身,踱到摊前端起几只粗瓷白碗一字排开,捞住铜勺娴熟地将瓷碗舀满,继而扭头望向众人笑道:

“老朽要做生意了,诸位,有缘再来喝茶!”

*

西施丘是座高不过百余米的丘陵,丘上银杏葱郁,菖蒲葳蕤,参天硕枝纵横交错,遮蔽了三伏暑天的赤日,只细细碎碎漏进来几块斑驳光影,迅速掠过疾步行者的额头。

宋幺跨过丛及膝高的苘麻,倚住手旁一株银杏扶腰喘了口粗气,凝聚成珠的热汗蒙得他浑身粘腻厚重,不禁抱怨道:“岑扉长老,眼下距那帮孩子失踪已过十日有余,倘若真有妖物在作祟,他们定然早已丧命,咱们又何必非要费半条老命上来这一趟呢?”

傅泯抹了把鬓角淌落的汗珠,甩甩手附和道:“那茶翁也劝咱们别管这茬闲事儿呢,横竖矩州的妖魔也不归咱们扬州扶华楼管,要不...要不然...”

岑扉斜眸冷冷瞥了他们一眼,抬手拿折扇推开横挡在面前的枝桠,“扶华楼自第一任令主元昴公子创设以来,统共接的卷轴大致可分为两类。

第一类是扬州境内遭受妖、鬼、魔困扰的百姓递来的求救信笺,由兰台阁执事理清因果、判断妖种、简述归纳后做成一目了然的卷轴送至令主处,再由令主分配给手底下的人去解决;

第二类则是由扶华楼分散在九州各地的耳目每日了解当地奇闻异事、采集消息,每隔段时间便将探听来的桩桩民间诡谈以传音符的方式送至扶华楼,再由兰台阁做成卷轴递呈给令主,由令主判断接与不接。

先前关于兰叶镇翟府的卷轴便是属于第一类,既是发生在扶华楼的地盘,咱们自然责无旁贷,断没有拒绝的道理。

而眼下西施丘的卷轴便是归属于第二类的,此类卷轴在时间上在所难免都有些耽误,案情相较于由当事人亲自递信阐述的第一类卷轴也更加扑朔迷离,因此破案难度可见一斑,饶是最后一败涂地也大可原宥。

然,”

岑扉话锋一转,“第二类卷轴大多如此番艰难,倘若回回因时间不够、路途疲顿等缘由半道放弃,扶华楼该如何在九州之内占据一席之地?你们以为这些年扶华楼遍满天下的盛名靠的是什么?”

柳衿听着身后悉悉索索的吵嚷不吱声,视线穿过杂沓纷乱的银杏树林捕捉到几丈开外的一角灰白,西施丘上西施村,正是众人此行的终点,她于是侧过脸唤了句,“师尊。”

岑扉闻声迎上前望了眼,颔首轻道:“到了。”

“元师姐。”沈子陵握拳环住紧紧绑在袖口的玄色护腕磨了两圈,指指骤然间墨云聚拢的天幕,“仿佛快落雨了。”

元窈仰起脸,只见四面八方的墨云仿若一圈聚拢的涟漪正以惊人的速度朝西施丘上空涌来,眨眼间便占据了这块方寸之地,整座西施丘笼罩在一片厚重的灰蒙蒙里,葱郁碧翠的植被宛如遭浑水稀释的水墨画,顷刻间被剥夺了三分鲜艳色彩。

她道:“先入村吧。”

“小小精怪,招摇过市。”岑扉缓步踱在二人身后,铺开折扇掩面讥笑,“这是在赶咱们走呢。”

话音刚落,周遭陡然刮起簌簌怪风,诡秘阴冷专往人脖子里灌,于翾灵打了个喷嚏缩起双肩,“岑长老,这趟咱们碰上的是什么妖?”

“这趟恐怕不是妖。”柳衿垂手搭住别在腰间的剑鞘,沉声道。

岑扉拢起折扇,“吹阴风,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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