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施村中多为青砖垒成的平屋，檐上黑瓦斑驳泛白，株株狗尾野蛮地侵占了缝隙在瓦片间肆意冒出头，几扇花格窗牖腐朽脱落半挂在墙面摇摇欲坠。瓦舍与瓦舍之间仅隔了条生满蓬蒿荆棘的狭窄泥径，愈往深处走，便愈发觉得压抑。

岑扉贴着某间瓦舍坑坑洼洼的墙壁描了张搜寻符，指尖轻弹，那抹明黄瞬时自他掌中消失在迂回曲折的旮旯拐口。

“搜寻符可以追踪方圆百米之内的活人气息，倘若江汉郡失踪的百姓还在西施村中，一定会被搜寻符找到。”

他说着，随手拿折扇推开身侧某间瓦舍的屋门，随着一声刺耳的吱呀，积攒了几十年的灰尘登时宛如荒漠里的沙尘暴争相朝众人席卷蔓延。

几人立即背过身去捂住口鼻，元窈拂手挥散了迫近的沙泥尘垢，眯眸向屋内投去视线，略略扫了两眼后竟是面色微变，接连后退两步抬头打量整座建筑。

经岁月沉淀洗刷了艳丽红漆的双扇门扉背后竟别有一番洞天，此间瓦舍正是整座西施村星罗棋布的青砖平屋中唯一一间抹了白漆的府邸大宅，府内三面皆围着二层楼高的厢屋，中央的矩形天井中则栽了株参天银杏，枯褐色的凋零败叶杂乱无章铺满地，将用锦缎编制而成的红绸布藏在底下。

目光穿过厅堂门槛投进松脱了窗纱的厢屋内，借着阴沉沉的光线模糊可见其内赫然坐着几道仿若正在觥筹交错的人影。

然而倘若定睛细瞧，轻易便可察觉那几道依稀的高高举着酒盏的人影，维持着一个动作良久不曾动弹。

退远些仰头望去，翘起漆皮的朱漆门扉之上，滴水瓦檐下，明晃晃用细丝线高高吊着两只早已褪色的大红灯笼，灯笼中间则挂着块硕大的红酸枝木牌匾，牌匾上蒙了层交织着蛛网的尘垢，隐隐可拼出一个金光黯淡的“胥”字。

“元师姐。”沈子陵抬手扶住她的脊背。

元窈回眸瞥了眼，原是泥径过于褊狭逼仄，她险些撞上身后一间瓦舍的墙壁。

“看见什么了？”岑扉也仰起脸。

胥府。

他在心中默念一遍红酸枝木牌匾上被泥垢含糊的字眼，唤出八荒提在手中，率先阔步跨入府邸，“进去瞧瞧。”

柳衿迎着飘扬在半空的灰泥刹那间锁定了厅堂中的人影，与岑扉一道冲进胥府径直闯入敞开的堂屋内。

破败的堂屋被布置成了喜堂的模样，两旁摆着几张结满蜘蛛丝的圆桌，桌上铺了块红绸布，垒成叠的瓷盘中盛着些黑漆漆的腐物，硬邦邦的早已被风干，十来具衣衫褴褛的腐骨围坐在桌前僵硬地维持着推杯换盏的姿势。

“这、这不会是当年西施丘上村民的尸首吧？”宋幺哼哧哼哧跟进堂屋，被屋内陈旧的朽木味扰得又是一通呛，他耷下腰扶住膝盖，捏着喉咙咳得红了眼眶。

“不会。”柳衿摇摇首，“当年西施丘上的尸首理应都被江汉郡的百姓帮忙掩埋了，怎会无缘无故单独剩下这十来具？还特意摆成了这种姿势。”

“难道这是…”于翾灵不自觉撤开两步，犹豫道，“前阵子被西施丘吞掉的那些江汉郡百姓？”

元窈走到桌前绕着圈儿细细端详围坐在凳上的那十来具腐骨，光按身量推测恰巧是几位少年与几位成人，的确对应了前阵子失踪的江汉郡百姓人数。

傅泯望着结满蜘蛛丝的腐骨，眼中逐渐浮出惊恐，“倘若他们真是前阵子失踪的江汉郡百姓，怎可能在十日之内腐蚀成这样一副枯朽骨架？”

这十来具骨架连同身上裹着的破旧外衫都落满了结块的泥尘，蜘蛛猖獗地沿着他们的轮廓织了层浅白的蛛网，日积月累，蛛网逐渐厚重，蒙在腐骨之上宛如为了他们披了一匹飘渺薄纱。

他们仿佛是真真切切地以这样的姿势围坐在这间瓦舍内安静地陪了西施丘整整几十余年。

恰逢此时，一抹熟悉的明黄窜进堂屋溜回岑扉的掌心，岑扉垂眸瞥了眼。

“岑扉长老，怎么了？”柳惟安瞥见他凝重的面色。

搜寻符未能在西施村内寻到其他活人的气息，换言之，这十来具腐骨正是失踪于十日前的江汉郡百姓。

“事已至此，要不还是先下山吧？”宋幺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

岑扉抬起脸，沉声道：“依茶翁所言，如今的西施丘就是座只吞人不放人的鬼腹，岂是咱们想走便能走的？”

“那、那怎么办？”傅泯急问。

岑扉抽出张空符抵在落灰的桌，娴熟地咬破指尖在符上描了幅繁琐的案纹，继而将符纸拂袖挥出，“诸神助阵，绝处逢生，去！”

柳惟安眼巴巴盯着从面前飘过的符箓，“岑长老，这是什么符？”

“属你顽劣，这种符早在第四十三堂符箓课上我便介绍过，柳公子竟不认得，莫非是在我的讲堂上打了瞌睡么？”岑扉接过柳衿递来的帕子拭了拭溢开在指尖的殷红。

于翾灵扑哧嬉笑一声，“柳公子记性不好，我便记得这是寻生符，作探路之用。岑长老这是用符箓先替咱们探一探前头下山路上的凶险。”

岑扉闻言满意颔首，啪嗒将折扇轻敲在掌心，面向柳惟安道：“翾灵便记得，想来并非是我记错，那便只能是柳公子的问题了。”

柳衿美目流转用余光朝杏衣少女阴恻恻瞥一眼，“寻生符繁琐冗长，并不在符箓课的考纲之内，师尊也只在讲堂上粗粗描过一回，想来多数弟子都早已忘却了，宋师弟和傅师弟也不认得吧？于师妹虽偶然识得，恐怕也是描不出来的。”

于翾灵被她刺了一眼，自知讲错了话，垂下头咬紧牙关缄口不敢再言。

傅泯心知他们争论的并非一张符箓，而是柳惟安的颜面，遂只缩着脖子懦懦地应了句“是。”

宋幺瞧不惯他这副缩头乌龟的模样，用粗重的喘息冲他喷了口气，上前两步嚷道：

“我是不认得，可谁说于师妹不会描？前段日子柳公子的鸟笼脱了线叫跑出去只小黄莺，还是于师妹描了张寻生符给找回来的呢。于师妹，柳师姐是岑扉长老的弟子，眼下岑长老都在这站着坐镇，你怕一个小小的柳师姐作甚？快描一张来给她见识见识，免得叫她逮了机会日后拿此事揶揄你！”

“你...”

柳衿怔了怔，气血瞬时上涌，盛怒宛如滔天洪流淹没她的心头，她眸露凶光，抬手指着宋幺讥讽道：

“信口雌黄！我堂堂扶华楼首席大弟子，何时与你们斤斤计较过这些锱铢小事？如何就清闲到要来平白揶揄你们了？倒不如你转身亲口问问于师妹，她到底会不会描？”

宋幺拂袖打开她指着自己的手，闭着眼睛乱骂一气，“于师妹描寻生符的时候我他娘就立在侧旁亲眼看着，她亲口说道‘此乃寻生符’，还有什么可质疑的？是因为柳师姐自恃为扶华楼令主的千金，心高气傲，自认高人一等，因此自己不会描便也不允许旁人会描，认为被于师妹压了一头心中不快，便想着以威压人扳回一局是不？我他娘倒是奇怪得很，柳师姐既已身任扶华楼首席大弟子，又何必要来嫉妒于师妹一介普通小弟子？柳公子还是令主的嫡亲儿子，我也不见他如你般...唔！”

傅泯抬眸睨了眼气得花容失色的柳衿，一跺脚贴到宋幺身后迅速出手死死捂住了他的嘴将他摁到在地，心中暗骂谁将他脑子挖空了？

于翾灵见状立即蹿上前与傅泯合力让宋幺噤声，“宋师兄那日听错了，我的确不会描什么寻生符，快些停下给柳师姐认个错吧。”

柳惟安则一把揽住险些要拔剑的柳衿，“阿姐消消火，宋师弟讲话素来难听，对上谁都是这样，阿姐便当他放了串屁，不必费神为他恼怒。”

宋幺只骂了一半便被两个人拼命堵住了嘴，坐在地上蹬着腿唔唔直叫。

岑扉蹲下身用折扇在他圆滚滚的脑门上梆梆轻敲两下，“你啊，还不消停。”

“会画便是会画，不会画便是不会画，倘若分明会画却谎称自己不会，岂非叫柳师姐显得仿佛真见不得你出挑似的？”元窈忽道。

沈子陵伸手拦住她，扭头望向众人朗声道：“扶华楼不止柳师姐一介大弟子，譬如裴长老座下的殷师姐、柳令主亲教的何师兄，个个卓尔不群，风光出挑，倘若柳师姐当真小肚鸡肠连于师姐都容不下，又怎会愿意与殷师姐、何师兄共享扶华楼首席大弟子的名号？”

于翾灵一点即通，意识到自己险些给柳衿扣上嫉妒同门的罪名，立即撒开宋幺站起身正色道：“柳师姐，我的确会描寻生符，适才藏着没说全然是我自己小人之心低估了柳师姐的气量，并非是有构陷之意。”

柳衿美目微垂，眸中愠怒逐渐散尽，眼眶处染上一圈薄红，并不吭声。

柳惟安见状忙打圆场，“行了行了，阿姐什么时候同你们计较过这些小事。”

寻生符冲破浓厚的白雾钻回屋内，岑扉抓住它盯了眼，怒道：“什么叫找不到？再去。”

他弹指在符箓上崩了一记，轻盈的明黄薄纸登时凌空翻滚了几圈，弹射出堂屋一溜烟飘没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