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陆庭和青阳在，贺兰尧总算休息了一晚，翌日与他们一道沿着河流而下，在一处山间聚落前停下脚步。

几人都换上了不显眼的粗布麻衣，贺兰尧打头，陆庭背着顾长越跟在身后，青阳默默跟在身侧。

林间树叶沙沙作响，贺兰尧眸色一变，随手甩出一枚镖，正正扎入右手边的树丛。

下一秒，十数名头绑黑色布巾的九尺壮汉现身，在四人面前一字拦开，肩膀挨着肩膀，竟是直接将道路拦腰截断。

他们一站定，眼前的视野瞬间变暗，青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陆庭也微微侧身，做出警惕的姿势。

而那一排中最强壮的汉子，举起手中的枫叶镖看了一眼，随即向贺兰尧迈出一步，抱拳道：“原是贺兰公子，来我乌寨不知有何贵干？”

贺兰尧稳声道：“劳烦，借道。”

壮汉瞟了他身后三人一眼，道：“你可以，他们不行。”

“若我说可以呢？”贺兰尧目光如炬，扫视过眼前的一排人。

那壮汉顿了顿，一字一句道：“那便按规矩来。”

“有人闯寨！——”

山林间惊起大片飞鸟，报信声眨眼间从寨头传至寨尾，整个聚落当即嘈杂沸腾。

未等青阳他们反应过来，那排壮汉立即提起半人高的大刀向面前冲来。

陆庭和青阳吓得连退十步，然而那群壮汉并未把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而是齐齐围在了贺兰尧周身。

江湖上的门派林立众多，各自都有各自的盘踞之所，这些地方无论范围大小，地势如何，统一简称为寨。

这些地方官府管不了，其余势力也轻易不得涉足，寨与寨之间相距也有远有近。

闯寨，则是江湖中人为躲避追杀，借各路帮派驻扎之地逃跑的途径之一，只要能从寨首一路闯至寨尾，从此便可随意经过。

相比寻常的道路而言，借由这些寨所连成一道逃跑路线，某种程度上说可免除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有实力者出于急切的目的，通常都会采取这样的方式，

然而这毕竟是旁人的领地，也不是想闯就能闯，按照江湖规矩而言，贺兰尧若是想带上其他人，就不得不重新一战。

按规矩，四人闯寨所面对的敌手，要比一人闯时多出四倍。

因而贺兰尧踏入寨门时，上来就是乌压压一片刀客，脚下的地都发出剧烈颤抖。

跨过满地的壮汉，陆庭等人跟上贺兰尧的步伐，在乌寨中保持着速度前行。

由于是贺兰尧发起的闯寨，意味着他独自一人扛下所有的利刃。

陆庭等人周围刀光剑影，却无一落在身上。

置身于四下飞溅的血水中，青阳双腿不住地打颤，在一片茫茫人群中，他已经看不见贺兰尧的身影，几乎是哭着喊陆庭：“这……这里是地狱吗？这也太……我们还能活着出去吗？”

眼前的画面红得已经无法用任何词来形容。

喊杀声震天动地，未等陆庭反应过来他说什么，一只断手忽而从人群中高高抛起，又正好落在青阳脚边，吓得他一屁股跪倒在地大叫起来：“啊啊啊啊啊啊啊！”

“闭嘴！别打扰他！”陆庭也发着颤，但他好歹还站着，还在咬牙跟着人流慢慢往前移动：“这种时刻千万不能出岔子，赶紧跟上！”

青阳快哭断了气，双手拼命拨开地上的残肢，边哭边手脚并用往前爬。

与此同时，贺兰尧在一片围攻下杀出一条血路，很快就到了寨尾。

乌寨的帮主一直在高处看着，等贺兰尧踏出白线之外，他一抬手，所有人立即停手。

“请！”

帮主对着那道红色身影抱拳。

道上立着的众人纷纷让出一条路，陆庭背着顾长越，一手拖着青阳，快步走到了寨尾。

青阳被一路拖到贺兰尧脚边，他盯着那滴血的衣摆，颤着腿爬起，视野从低到高，只见贺兰尧半个身子都被血浸湿。

“快走。”

贺兰尧只吐了两个字，随即转身抬步往山林中走。

“太狠了，太狠了……”

几人穿行于静谧的密林间，方才的刀光血影仿若一场隔世大梦。

青阳方才哭嚎了一路，眼下却意外冷静，头脑也格外清楚：“怎么回事，我现在整个人轻飘飘的，走路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我这是游了遍地府，历劫成功要成仙了么？”

“你这是被吓傻了，除了上战场，少有人能经历这般刺激的事。”陆庭适时给他浇了盆冷水。

“你怎么能肯定我就是被吓的？”

“因为我也踩棉花……”

陆庭顿了顿脚步，歇息了一会儿，将顾长越往上颠了颠。

走在前面的贺兰尧一言不发，很快，几人走出山林，来到一处平坦之地。

贺兰尧身上的肃杀气很快就引来了拦路者，道明来意后，依然是按照规矩行事。

但这回，对方来的可不止是赤身肉搏的刀客，更有平日里只在兵书上才见过的铁甲阵。

眼前的寨名为苍寨，原身是从战场上遗留下的兵甲，改朝换代后便兀自在此成立一派，因而寨内也颇有军中风采。

在贺兰尧强势的攻击下，众人连连退至寨中，一个个都红了眼，用铁甲筑成厚厚的防线。

所有人将全身重量都压在铁甲之上，饶是贺兰尧力气再大也绝不可能冲破。

这时，贺兰尧改换了计策，挥剑不断攻击铁盾的边缘，硬生生给他劈开一道半指宽的缝隙。

“嘿——”众人齐声高喊，脚下一同发力向贺兰尧冲去，想借着沉重的铁盾将人压死在墙上。

然而贺兰尧却一剑刺入缝隙，继而腾空跃起，带动剑刃往上一割。

铁甲阵骤然溃散。

漫天枫叶镖齐落，苍寨被破，四人一路向南而下。

从云和郡到济州，总共有大小十八寨。

几人昼夜不停地赶路，一口气闯过十七寨，饶是青阳竟也快习惯了这满目厮杀。

“还有一寨，咱们就快到地方了！”

眼看胜利就在前方，几人都变得高兴起来。

自从顾长越出事之后，青阳只觉得到处都是陷阱，随时都会有剑冷不丁冒出砍下他的脑袋。

但与贺兰尧会合之后，这种惴惴不安、夜不能寐的感觉便消失了，一路跟在他身后，青阳有时都怀疑自己也能拿起剑与人拼杀个来回。

“陆庭，你说我们到底该唤他什么呀？”青阳挠了挠脑袋，给顾长越喂了些水：“叫夫人也不对，叫公子又生分了，叫主君——从名义上来说他和大人还没成亲呢。”

陆庭白了他一眼：“你从前不是对他很不满，现在改口了？”

“我那是一时没看准，大人都说了，万事不能看表面。”青阳道：“不过话说回来，他们都躺一个屋了，成不成亲也没什么分别。”

“咳。”

陆庭清咳一声，适时停止了这个话题：“最后一寨了，抓紧时间，大人撑不了多久。”

二人说着接着赶路，而贺兰尧快他们一些，已然来到了风火寨。

寨墙上，一帮之主嵩岳正打量着寨门口的瘦弱身影，眼中不由透露出一丝意外。

“他就是当年取了雷虎首级的贺兰尧？”嵩岳早就听说了贺兰尧此次孤身一人闯过十七寨，似是为了救什么人，故而早早就在此等候：“他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帮主，那我们还要按照规矩么？咱们的弟兄……”副手有些犹豫。

寨门在二人脚下缓缓打开，贺兰尧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

嵩岳双眼微眯，淡淡开口：

“规矩就是规矩。”

嵩岳话音刚落，拼杀声自脚下响起。

陆庭和青阳赶来时，贺兰尧已杀至寨子的前半段，他们熟练地避开地上的障碍，一路跟了上去。

“哇，这寨子里的人，个个身手都这么好啊……”

青阳见多了，如今也能看出些好坏，但见对方一个个的身法实在太快，不由感叹出声。

陆庭却为贺兰尧捏一把汗。

一路闯来，他虽不曾倒下，但也不可能完全不受伤，不说也只是在硬撑。

饶是陆庭背着顾长越，这几日下来都快累得走不动，更何况贺兰尧每日都在生死线上游离，凭着那仅有的一口气拼出一条血路。

“太多了，怕是会坚持不住……”

“不会的，我相信主君，他一定能赢。”

二人紧紧盯着他的背影。

眼前闪过无数身影，有陌生的，也有熟悉的，甚至恍惚间还看见了陆庭和青阳焦急的面孔。

他侧身躲避之际，一刀横空而出，来不及闪躲，重又在身上落下一道血痕。

贺兰尧咬牙解决最近的三人后，退至一旁缓过口气。

至今为止，他身上大大小小已落了数不清的伤口，最深的是右肩上的一剑，起先是对着他的心口，被他硬生生抗了下来，再次是小腿上的刀伤，深可见骨。

每迈出一步都感觉浑身在淌血。

贺兰尧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手中的剑已经拿不稳，颤抖着接下一击后，他两眼一黑，随之呕出一大口血。

“主君！”

贺兰尧毫无征兆地倒下，青阳和陆庭立即撒开腿向他跑来。

贺兰尧半跪着，用剑支撑着地面，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陆庭背着顾长越甚是不便，替贺兰尧挡下几剑后，又为了顾长越不得不退至后方。

就在这退后的短短一瞬，四人被风火寨帮众团团围死，本就不甚乐观的局势一瞬间被彻底压制。

要知道一旦闯寨失败，不仅是贺兰尧，连带其他三人都会被吊起来一刀刀活剐，肉扔去喂野兽，其余骨架和头颅挂在寨前以儆效尤。

帮众们一人拿着一根人头粗的木棍，如围困野兽一般，狞笑着就对准了几人的头颅，这一棍子下去必然人首分离。

青阳直接吓傻了，陆庭被踹了一脚，身后的顾长越就露了出来。

人头粗的木棍对着顾长越的脑袋就要劈下，贺兰尧用最后的力气，用背重重挡了这一下，随即便倒在地上吐血不止。

他站不起来了。

倒在了风火寨不到半程的地方。

嵩岳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地上的人。

一切都结束了。

混沌间，贺兰尧看见顾长越背对自己立在天都的街上，耳畔是槐溪吹的风，桃花纷纷散落，顾长越笑着转身向自己伸手。

“长越……”

感觉到被人从地上提起来，贺兰尧闭上了眼。

嵩岳一挥手，四人被一左一右提着往寨尾而去。

足有三丈高的行刑柱就立在寨门旁的高地上。

陈年的血迹已在其上留下深深的烙印，风一过，悬在顶上的铁链拍打柱身“铛铛”作响。

嵩岳领着一行人路过刑柱，命人将四人放在白线之外，随后又牵来两匹马。

等到被扶到马背上后，贺兰尧才勉强缓过点意识，迟疑地看着嵩岳。

“雷虎是在下毕生之敌，你杀了他，今日便还你一个恩情。”嵩岳一双豹眼盯着贺兰尧：“雷虎的头埋在何处？”

“喂狗了。”贺兰尧有气无力道。

嵩岳双眼一瞪，紧接着大笑起来：“好！”

嵩岳亲自牵了缰绳，给四人指了条出路：“往前走便是无人之地，听闻你曾在济州待过一段时日，想必也不会迷路。”

贺兰尧吃力地直起身子，望了眼前路：“多谢……”

“甭客气。”嵩岳大笑三声，顺手对着马臀狠狠拍了一掌：“祝君一路平安！”

两匹马直奔向山野，感受着迎面袭来的风，胸中似有股清气渐渐洗涤了一身污浊。

济州，终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