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

又一辆红色桑塔纳从他面前飞驰而过。

这已经是从他面前经过的第六十六辆桑塔纳轿车了，国人的审美总是有一定趋向性的，八成小轿车的颜色都是黑红黑红的。

今天是樊重给他约了体检的日子，杨卓琛特地提前一天包了车以防出现意外，但意外还是来了。

汽车刚行驶上南湾区通上京的高速架桥，突然一下就熄了火，和司机两人一同将车推到路旁，杨卓琛就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脚下，排放着间隔距离十分精确的烟蒂大队，杨卓琛在摆了第三个的时候，默默把专案组小队成员的名字安在了它们头上。

现在他嘴里是第五个，是他自己。

抬头看了眼修车入了迷的司机大哥，杨卓琛搓了搓掌心，蹲身，将嘴里的烟头队长碾灭，摆放在四烟头小队员对面，放低了声音，伸出指尖在一众烟头前自娱自乐，丝毫没注意到桥边停靠下一辆车，走过来一个人。

“杨大队长驾到，命令烟头小队向小前、吕小晶立刻修车，元小宝、陈小郜在高架桥拦截可疑车辆，可疑车辆通往上京，副驾没人——”

“扑哧——哈哈……”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轻快地笑声，只听这一声笑，杨卓琛脑海里还没匹配到人，猜测可能是来帮司机修车的好心人。

于是他蹲在桥边没动，拢了拢衣摆，垂了垂头，装做无事发生，刚才那丢人现眼的东西可不是他杨卓琛。

“需要帮忙吗？”

清澈温雅的声线再次响起，却因为周围的噪音变得不太清晰。

“欸不能麻烦您，自己修肯定是修不好了，得找人拖车，”司机大哥拒绝了对方的好意，盖上车盖，冲还在种蘑菇的杨卓琛高声道，“兄弟！这趟我拉不了你了，我把钱退给你，你看是我现在帮你联系车去上京啊，还是你一会儿跟我车回区里？”

杨卓琛轻咳一声，背对着人站起身，抖了抖衣裳，脚尖一扫，将烟头小队踢散，转身时看清司机大哥身旁站着的人，觉得脸皮已经掉在河里救不回来了。

司机左右看了看奇怪氛围的两个人，最终决定冲身旁这个看上去白白净净更好说话，貌似是乘客朋友的人开口：“您这也是要去上京啊？”

“是啊，钱给我吧，我认识他。”

杨卓琛的钱被人拿走了，再看了眼表，时间已经不早了，于是便没再推诿，嘱咐了司机大哥几句，跟在人身后上了车。

先是打量了一圈车内装饰，扣上安全带，没话找话，“窦医生也去上京啊。”

窦瑞恒开着车，闻言斜过眼瞥了他一下，“杨小琛队长不也去上京。”

被人寒蝉一句，杨卓琛臊了一脸，扭过头看着窗外，“谢谢啊，我去上京解放军三院，钱你收着吧，等回津海，我请你吃饭。”

窦瑞恒无声笑了下，盯着前路，应了一声。

杨卓琛自认为并不是多腼腆的人，但今天确实让他觉得，自己像过年时被逼着认各种叔叔大爷二婶三娘的小学生，惊慌中还带着害羞。

这可不是他。

“咳……”

窦瑞恒趁着前后没车，看了杨卓琛一眼，但还没对上他的目光，那人就仰起头转开脸。

没想到杨卓琛还有这样一面，窦瑞恒倒是没觉得多奇怪，只是感觉杨卓琛在他心里形象饱满几分，多了些人情味，不是那个只管找他办案办案冷脸严肃的杨队长。

“你去三院干什么？”窦瑞恒看杨卓琛的状态还不错，不像有病的样子。

“我师傅给我约了个体检。”

窦瑞恒点了点头，师徒关系似乎还不错。

“您、你呢？”

窦瑞恒挑了挑眉，“我不去三院。”

“……”我还不知道你不去三院？！

“我去看姑姑。”

杨卓琛两臂抱在胸前，侧头看了看赏心悦目的窦瑞恒，“姑姑身体怎么样？多走动走动，老人家需要关怀。”

窦瑞恒面上表情有些挂不住，皮笑一下，放缓车速，“谢谢关心，我姑姑今年三十九。”

三十九，才比他大十岁，杨卓琛觉得今天倒霉，不适合说话，于是讪笑两声，不再开口。

汽车在三院门前停下后，窦瑞恒同杨卓琛约定了时间地点，傍晚再一同返回津海。

体检项目有点多，充分体现了樊重老师傅对他的关心程度，领着他的老医生和樊重年纪差不多，时不时和他问上两句樊重的近况，应该是老朋友了。

虽说第一次见面，但老医生对杨卓琛并不陌生，显然，樊重总是和医生提起他。

一直到下午快一点体检结束，杨卓琛想请医生吃饭以示感谢，不巧的是，医生家里打来了电话，于是杨卓琛告别了医生，打了辆车，去往上京市公安总局。

上京市公安总局。

登记好信息，前台的警察就打出了电话，不多时，楼梯上快步走下一道欣长身影。

来人黑发黑眸，一身正装，眉眼天生一副凌厉的长相，每每第一面都会让人觉得他不是很好相处的人。

但实际上，杨卓琛和董九孺熟悉之后才了解，人只是话少，并不苛刻难处。

“董科长，有点事儿麻烦你。”

杨卓琛说完，董九孺冲他点点头，带人上楼，“上来再说。”

董九孺跟他和叶冲同岁，但几年前就已经是上京市公安总局检验科副科长了，这几年一直没升，或许是在等一个合适的年岁与机会。

进了办公室，还没等坐下，杨卓琛就从兜里掏出了两个物证袋，一个装着两个指纹胶带和几张纸条，另一个装着一个药瓶，还有药。

“指纹不用比对，我想知道，你能不能从指纹里检测到其他东西，比如能确定这个指纹的主人先前都干了什么。”

“这张纸条是指纹的源头，我担心先前采了两次会检不出什么就拿来了，剩下这三个写了人名儿的，你看看和带指纹那张纸上的字有没有同一个人的笔迹。”

“再有这个药瓶，你帮我查查这个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董九孺认真听杨卓琛说完，接过物证袋走到办公桌，打开一个上了锁的抽屉，将东西放进去，上锁，坐下后思考着什么。

杨卓琛给他时间，在董九孺对面坐下，耐心等待了几分钟，得到了董九孺的总结性发言。

“总局机器先进，但我不能随便用，要想在我这里出结果，你可能需要等很久，也许三五天，也许十几天。等局里有案子，我才能带你的东西进去。但也有个好处，我可以保密，不让除你我之外的第三个人知道结果。”

杨卓琛要的就是董九孺的绝密性，冲人摆摆手，靠着椅子松了口气，“我等你的结果，别人我信不过。”

董九孺淡淡一笑，两手在桌上交叉，十分严肃地向杨卓琛问及113案。

“津海市局还没上报113案。”

杨卓琛露出些许意外的表情，凑上前轻声道：“市局的决定我不清楚，但你怎么知道的？”

“昝若给我打了电话。”董九孺这个人，诚实的可怕，总是有什么说什么。

“……哦。”

董九孺指尖敲了敲木制桌面，示意杨卓琛看他，然后继续开口：“我以别的名义和上头打了报告，下个月可能会去津海，等你那边案子结束，我再回来。”

杨卓琛这回是真的意外了，拿起桌上规规矩矩摆放的钢笔，盯着钢笔似乎要看出花儿来。

“常洲背后一定有什么我们还没有发现，113是112的续集，我希望我能给你助力，尽快把他身后的人挖出来，有始有终。”

“有始有终，”杨卓琛呢喃一声，忽然抬头，看进那双深沉的眸子，“如果这件事跟内部人员有关呢？”

“哈……当然我不是肯定，可能性太多了，等你来吧，等你来了我再告诉你。”

董九孺并不好奇，颔首过后，这时才不忘客气的追问一句，“吃了吗？”

对方毫不客气：“没有，走吧。”

在董九孺打算带上警帽出门时，杨卓琛拦下人，等人换了身便装才跟着出门。

下午五点。

杨卓琛在老医生热切地邀请他回家聚聚的挽留中走出三院，理了理因为推搡变得略微凌乱的衣裳。

嘀嘀——

顺着车笛声，杨卓琛看清了驾驶室里的窦瑞恒。

车内很暖和，窦瑞恒没穿外套，深蓝色绸缎衬衫松松垮垮的套在身上，面色有些发红，单手掌着方向盘，整个人看上去格外慵懒。

杨卓琛鼻尖敏锐捕捉到了酒气，皱眉问：“你喝酒了？”

窦瑞恒嗯了一声解释，“中午，喝了一杯。”

“你上脸儿知道吗？”

杨卓琛解开安全带，拍了拍窦瑞恒的大腿，想让对方停车换他来开，却没成想对方的反应这么激烈，先是猛地踩了脚油门，紧跟着又立刻踩下刹车。

车身还在颠簸的余震中时，杨卓琛感慨，幸亏走在最右侧车道的只有他们一辆车。

“你干什么？！”

“你干什么呢？我让你下车我开，喝酒不开车不知道啊，我还这么、咱们还这么年轻……”

在窦瑞恒的直视下，杨卓琛忽然更改了自己的直男思维，确实，怎么能对窦瑞恒动手动脚的呢，太轻浮了，一点也不矜持。

“对不起对不起，我的错，我不该、不该随便碰——拍你。”

一场短暂闹剧之后，两人成功换了位置，窦瑞恒似乎还有些难受，车窗开了一道缝隙，冷风吹拂起窦瑞恒的头发，整个车厢里，全都是窦瑞恒发丝的清香。

昏昏欲睡之际，窦瑞恒忽然听到身边人说话。

“常洲的另一个人格，是不是能顶替常洲呢？”

窦瑞恒眨了眨困倦的双眼，没有动脑，闭上眼睛，嗡声嗡气。

“另一个人格的产生，实质上是为了保护这具生命体。他想，他就能看到这具生命体所发生的一切，伪装，也不是不可能。”

“好的，谢谢窦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