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窒闷。
室内几道呼吸深浅不一，却都一致保持沉默。
窦瑞恒摊开两手，看了眼杨卓琛，抿唇，呼出一气，仍旧坚持自己的看法，“这个假设是有可能存在的。”
无人开口应和，窦瑞恒也不勉强，只是用他的专业向在座解释。
“在正常人看来，它们的存在概率非常小。它们没有很突出的表现，甚至这样的人，会像汪媛一样，给自己制造一个完美的外壳，所有认识她的朋友、亲人，都不一定会知道，或者察觉到，她有可能是一个性别认知障碍患者，又或者，是一个同性恋。”
“嗯……稍等一下，”向前皱着脸举手，轻声打断窦瑞恒的话，环视了一周陷入沉思的同事，放下手后，认真询问，“窦顾问，我想知道，您从哪里得出的这个结论？”
见杨卓琛也看过来，窦瑞恒垂了垂眼，整个人向后，靠进椅子里，两手搭在身前，掌心相对着握在一起，看着脚下照进的光影，一点点带着众人分析。
“第一点，也是我认为，最重要的地方——汪媛的纹身。她所痛苦的，也是她想隐藏的。感情，是一个人难以控制的东西，而她所认为的真爱是什么呢？为什么要将她这个年纪最纯真美好的感情，纹在一个私密到她自己都很难看到的地方？”
杨卓琛指尖敲着笔杆，看着窦瑞恒交叠的双手，附和，“羞耻。”
董九孺看了眼发声的人，拧眉补充，“是难以启齿的羞怋。”
昝若上翻着白眼，一一横扫过三个男人，皮笑肉不笑道：“第二点？”
“第二点，是汪媛对待窦月的所有表现，以及，魏语的嫉妒。”
窦瑞恒说到这里，停顿几秒，微微眯着双眼，将魏语的话复述一遍。
“汪媛很喜欢她。”
“汪媛很在意她。”
“可一个从小连交朋友都和集团利益息息相关的孩子，她会不知道窦月和她做朋友的原因吗？汪媛，真的被窦月骗了吗？”
陈郜蹙了蹙眉，看向杨卓琛，提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点。
“还有一个问题，魏语说得，就一定是真的吗？”
杨卓琛勾了勾唇，扔掉手上的笔，冲昝若挑了挑眉，看向窦瑞恒，稍加对视便垂下眼睫，轻声开口。
“每个人的说法都是片面的，事实究竟是什么，只有主人公知道，把所有人认为的事实拼凑在一起，那矛盾的地方，就是问题所在。”
*
乐华区分局，审讯室。
“我没见过廖鹏。”
“我从市中跑出来之后，从来没见过他。”
黑面警察双目沉沉，在张俊归的话音落下那一刻，紧跟着道：“那你怎么开上廖鹏的车了？”
张俊归干涩地吞咽了口水，微微垂头，抬起手擦了把脸上的汗，手铐垂落间，露出了腕间淤青。
他抬头，眯着眼看向对面，舔了舔唇，后颈好似没了支撑，左摇右晃着，挑拣着事实说：“我们都是电话联系，他说，他现在在南广啊。”
耿子眉头沉下去，听着耳机中传来的声音，看向对面，再次开口。
“本月2号晚上，你在哪里？当晚，你有没有和廖鹏通过电话？”
张俊归搭在桌面的两手抽动一下，耷拉着脑袋回道：“这么长时间了，我记不太清了。”
耿子身旁的警察年纪稍大些，面色阴着，瞧着对方仍旧不打算配合的样子，猛地一拍桌子，拎起身旁的照灯，拧到最大亮度，直杵在审讯椅上的人面前，倒竖着眉毛怒喝。
“第二天！乐华区就出了命案！这么大的事，你不知道？！案发当晚！如果你没有不在场证明，就凭你开着嫌疑车辆出入过乐华区公墓，你就没法儿洗清嫌疑！”
“这么多条人命！你背得起吗？”
耿子被这位前辈的暴起惊了一下，他调了调耳机，再抬头时，看见张俊归仰着脸，吊儿郎当地发笑，混不吝地开口，还带着一种嘲弄。
“警察同志，这么多条人命算我头上，那我死了也不亏啊。”
张俊归舌尖剔了剔牙，倏然转头，看着身旁那扇大玻璃，低声笑起，三四秒后，他的笑被克制不住的哈欠打断，干涩泛红的双眼眨了两下。
嘭——！
咚——！
黑面警察捏着拳头转身离开时，身后突然传来的两声巨响，让他第一时间扭身，飞扑上去，控制了暴徒。
张俊归带着手铐的两手不停挣扎，撞击着禁锢他的座椅，疯狂而又崩溃地大叫。
“我说，我没见过！我没见过！你们他妈聋了？！还问个屁！你们倒是去查公用电话啊！”
突如其来的歇斯底里，叫室内乱作一团。
审讯室的房门从外打开，轻而缓的脚步踏在地面，直到来人将耿子手边的茶杯端起，耿子才回过意识，上前将黑面警察拉开。
“是我杀的！是我杀的行了吧！我就草——咳咳！”
哗——！
带着怒火的叫嚣戛然而止。
凉透的茶水不仅让面颊温度降下，也浇灭了他心头的热燥。
他眨了眨眼，呆愣间，面前探过来一只手。
伫立在他侧前方的大灯，晃得他看不清来人样貌，他张了张嘴，一片茶叶便趁势钻入了他的嘴角。
那只手触碰到他的发丝时，他紧张地吞咽口水，口唇无意识闭合后，整个口腔，全部是那片茶叶的清苦。
那人从他头上摘了片茶叶，等那人收回手，张俊归才回过味儿来，呸得一声，将口中异物吐出，仰脸看着模糊的人影轮廓，张口大骂。
“我草你个——！”
啪——！
蓄力后的叫骂，还没将他的怒意完全抒发，他就被这用力十足的一巴掌扇懵了。
张俊归的脸因着惯性偏到一旁，自然也看不到身后本该闪着红光的记录仪，早在杨卓琛走到他面前时，就停止了运行。
好似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在这一巴掌后，那只手的主人又拎着他的前襟，强行拽着他，凑近了那个发烫的灯泡。
铁椅随着杨卓琛的动作，在地砖上拖拽出一道道黑色印迹，刺耳的摩擦声回荡在这间狭小的审讯室里。
张俊归带着镣铐的双脚拼命在地上后蹬，可他的反抗却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脸颊上愈发灼热的感受，让他忍不住闭上眼，竭力挣脱着对方的钳制，偏头躲开刺目的光线与滚烫的温度后，张俊归哆嗦着嘴唇，大喊大叫。
“啊啊！警察！杀人了！警察要杀人了！救命！救——”
张俊归后知后觉地停下呼救时，室内寂静的只能听到他一人的急促喘息，他缓缓睁开双目，却又因为脸旁刺目的照灯，颤抖着眼睫。
长期没有得到睡眠休息的眼睛已经干涩到了极致，炙烤的感觉让他连连眨着眼睛，等他再听到房门开合声后，他才发现不知何时，他面上早已涕泗横流。
啪。啪。
微凉指尖拍了拍张俊归热出红晕的脸侧。
熟悉的男声从他头顶响起时，他猛地睁开双眼，不顾眼睛的刺痛，瞪向面前逐渐清晰起来的人脸，抓着对方手腕的手，也跟着轻轻颤起来。
“我知道你不是凶手，我问，你答，好好配合，可以吗？”
张俊归仰起脸，连连点头，歪曲着音调回道：“可可，可以。”
睨着手下人的全部反应，杨卓琛眼底划过一抹古怪情绪。
他向后退了一步，松开手，缓跺着步子转身，在这短暂的空隙中，他皱着眉头不断思索着他与张俊归的交集，直到他拿起桌上照片时，却依旧毫无所获。
杨卓琛垂下视线，划过手上两张照片，转身，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
“认识她吗？”
张俊归面前的照灯亮度调小许多，杨卓琛与人面对面站着，展示了袁红玲的照片，目光始终停留在对方脸上，试图抓捕到对面的丁点反应。
但结果，让杨卓琛很是遗憾。
“不，不认识。”张俊归抬起手臂擦了擦脸，摇头道。
杨卓琛眉头跳了下，站直了身子，脊背挺直，将另一张照片拿出来，盯着人，又问。
“这个呢？”
在看到汪媛的照片时，张俊归的目光闪了下，但没有丝毫犹豫，点了头。
“认识，这个认识。”
杨卓琛收起照片，垂眸盯着张俊归，往前走了一步，抬手落在对方头顶，掌心缓慢发力，抓着手下的粘腻发丝，扼制对方抬起头，四目相对时，冷声发问。
“12月2号晚上，你在哪儿。”
对上张俊归闪着惧意的双眸，杨卓琛心底涌起一阵不受控制的烦躁。
他松了力气，但对方仍旧保持着仰头姿势，磕磕巴巴，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我……我、我在，人民公园。”
得到答案，杨卓琛彻底松开了对张俊归的桎梏，只手插兜，侧身看向后方的耿子，对方见状，立刻抬手指了耳机，紧跟着又指了指监听室的玻璃。
杨卓琛明白了耿子的意思，略微颔首，低着头再次回身，在途径那盏照灯时，刺眼的亮光让他忍不住闭上双眼。
这一瞬间，他脑海中，再次涌入怪诞的画面。
离奇的场景令他蹙起眉，头重脚轻的昏沉袭来，他抬起那只碰过张俊归的手，触及了桌角。
周围是一如既往的黑暗与空洞，柏油马路向远处延申着，两侧枝杈的黑影映在黑衣来人身上，他侧身回头，正与树林里，满目惊惧的张俊归对视而立。
手臂处温热触感传来后，他猝然睁开双目，眼前闪着老电视机里的黑白雪花，后脑的疼痛牵连至了后颈。
这一道撕扯到了极致的痛觉，将杨卓琛从诡异的脑海深处拉回现实。
“杨队长，廖鹏汽车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您要不要，和昝教导还有董科长去看看？”
“对了，还有秦兮然，她主动递了申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