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反复无常。

才刚放晴两日，又下起皑皑白雪。

雪花飘落窗台，隔着窗上冰花，屋内绣球和外头的雪球打着招呼。

咚咚咚。

杨卓琛侧身望去，房门口中年女人便探进半截身子，“杨警官，外头雪大，中午在家吃吧？月月，中午给你加个腰果虾仁行吗？”

“不了，一会儿我还有事，就不留了，劳您费心。”

得到客人婉拒，女人刚想开口挽留，就见窗边的女儿冲她摇了摇头。

“欸，那你们俩聊，我去，我去挪挪花儿。”

房门在女人话落的那一刻彻底关闭，杨卓琛回身，同轮椅上捧着鉴定报告的女孩儿对上眼，眼睫一垂，从兜里掏出两个物证袋，自顾自说起来。

“DNA鉴定结果你看到了，报告中的两个样本，就是我手里的这两根头发。”

纸袋上贴着标签，杨卓琛粗略滑过一眼，分别介绍，“这根头发，是上次我来见你，在你家里取到的样本，你母亲的头发暗紫及肩，且发尾有烫后产生的弧度，这根发丝长度及腰，颜色黑亮，没有经过任何烫染，是你的头发。”

“我右手这根头发，结果显示也是你的，我给你一个提示，它出现的地方，你一定能想到。”

杨卓琛将两个袋子放回兜里，迈步上前，从窦月手里抽出报告，直挺挺站在女孩对面，俯视着对方开口：“它出现在160公里外的南湾区，再详细一点就是，南湾区公安分局小区家属楼，你知道是谁家吗？”

窦月一声不吭，杨卓琛呼出一口浊气，将鉴定报告收好，两手插兜，睨着窦月道：“我家。”

对方态度显然油盐不进，杨卓琛抬手揉了揉后颈，垂下手，音色黯淡，脑中曾闪过的一幅幅画面根本无法连接，于是他破罐子破摔，极致坦诚地冲少女剖析事件真相。

“窦月，我不知道你的想法，甚至我也不知道你是好还是坏，很多事，我似乎摸到了头绪，但又缺乏关键性证据，没有证据，这一切都只是我的虚妄推测。”

“推测，可你又能理解吗？如果这个推测是真的，那杀害许超的真正凶手，就不是你认为的人。倘若凶手不是你认为的人，那你的复仇，还是有意义的吗？”

“所以请你告诉我，那天晚上，你在乐华区人民公园见到的人，是我吗？”

杨卓琛说完，室内一片静寂。

轮椅滚动至男人面前，窦月抬手按着嗓子，仰头，盯着杨卓琛的眼睛，张开嘴，嘶哑着用气声说了两个字，谢谢。

顷刻，杨卓琛好像被抽干了力气，他微微蜷起肩膀向前，不断眨着眼睛，眼神四处飘忽，唇齿张合多次，弯下腰，长臂撑在窦月身后的轮椅推手上。

“你那天晚上，是真的……”准备自杀吗？

他停下问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脑中灵光一现，忽然想到上次窦瑞恒临走前说的话，于是照葫芦画瓢的开口，边说边直起身子，大手缓缓拍了拍女孩头顶。

“别、再干傻事了，要有心，用心去看看、用真心待你的人，别再受人挑拨，也别再装看不见……”

离开时，风铃清脆响动。

路边行人很少，前方十字路口，他抬眼，便看见了不远处的绿色邮箱。

刚想抬脚继续前行，右手边店铺响起的交谈忍不住让他侧目。

店面装潢典雅，挨着路旁的落地窗里，向行人展示着钻石的闪耀夺目。

屋内那对男女推开店铺大门，又一阵欢快的风铃声将杨卓琛彻底吸引过去。

“欢迎光临袮翡珠宝，先生一个人来看吗？”

甫一进店，穿着修身西装，颈边系着丝巾的导购就凑上前来，随着导购靠近，一股味道很淡的花香飘到他的鼻尖，他说不上是什么花的香气，但不像劣质香水那样刺鼻，很舒服。

袮翡珠宝的每一位导购都将长发束在脑后，乍一看，和空姐的装扮非常相似，但不一样的是，袮翡店员的服装颜色并不深，是清一色的淡粉，甚至束发的发夹，也是粉色的蝴蝶结。

杨卓琛在导购的注视下点了头，环顾四周，轻声开口：“我想给我妹妹挑一份生日礼物。”

得到准确回应，导购面上笑容加深，米色鞋尖调转方向，伸出右手引着杨卓琛向店铺深处走去，“先生妹妹多大年纪呢？您来之前有考虑好饰品种类和样式吗？”

杨卓琛两手插兜，指尖无措地在兜里搓了搓，跟着人往前走，不忘左右看着展示柜组。

“她今年24，”杨卓琛难得也有脑袋空空的时候，说完这句话，只知道跟着人走，看着两侧琳琅满目的首饰，有些头痛，“嗯…不买戒指。”

两人停在一组柜台前，导购听到杨卓琛的话扑哧一声笑出来，在杨卓琛不解的神色中，眉眼弯弯，伸出戴着手套的指尖，轻声细语地为杨卓琛介绍。

“妹妹上班了吗？平时喜欢什么风格呢？不要戒指的话，正巧又是生日，那您看看手镯或者项链呢？”

不知道每组柜台是如何分区的，杨卓琛一个门外汉只知道这组柜台里，有各种金银玉镯，还有各式各样的项链，但不知为何，这些价值不菲的东西全摆在他面前时，他莫名觉得有些俗气。

“嗯有没有……稍微、素净点的，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她很白，平常很少戴首饰——”

杨卓琛一边说一边挪动步子，只是眉头一直夹着，视线不在任何一样饰品上有过多停留，正以为要无功而返，他的视线倏然定格在柜台一角，嘴边的话也停了下来。

留意到男人视线，导购将角落那条单独放置在小盒里的项链拿了出来，又因为项链的独特侃侃而谈起来，话中不难听到崇拜。

“先生看得这一条，是我们店长亲手做的，我们店长也是袮翡的股东，他从法国专门学了珠宝设计，袮翡的每个展台都有他亲手做的首饰，您的眼光和我们店长出奇一致，他设计的珠宝很少有华丽的，但每一款又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气质。”

导购一边说，一边将那条极致简约的项链拿在手上，她腾出另一只手打开柜台上的照灯，将项链放在黑丝绒展台上，进而详细地为人介绍着。

“这两年比较时兴的是钻石，大部分人还是会选择纯净的钻石，饰品如果增加了颜色，也会给女性搭配增加难度。您还能在这里看到它，是因为它美得独特，所以很多人望而却步。不过我想，它应该也在等一位气质出尘、清幽淡雅的女主人。”

“这颗蓝钻是水滴形状的，您注意到它的名字吗？”

杨卓琛颔首，认真回复，“鲁伯特之泪。”

嗡嗡嗡——

拿着胶带密封好的纸盒，杨卓琛经过了方才的路口，一步步朝着邮箱走去，口袋里突然响起的震动声，让他不又得颦起眉，在看清来电人后，又舒展开眉心，连脚步都轻盈了几分。

“下课了？”杨卓琛拿着纸盒的手一伸，看了眼腕表，临近午时。

对方很快回他，“想你了。”

杨卓琛在邮箱旁站定，扬眉笑问：“他欺负你了？”

“没有的事儿，”女声停顿几秒，好似爬伏在桌上，轻声嘟囔，“累了，觉得你应该比我更累，想和你一起吃饭。”

杨卓琛眼底笑意凝固一瞬，垂下头，扯开嘴角，身心俱疲时的一句关心，让他眼眶发热，开口时嗓音沙哑，“最近是忙，等忙过这阵儿——”

“你是不是忘了？感冒了吗？”

抢来的问话打断了杨卓琛的托词，他视线下移，指尖摸了摸小盒上的名字，转身，将密封的纸盒投进邮箱。

“没有，忘什么也不能忘了你生日，”杨卓琛的指尖搭在邮箱黑黢黢的入口处，眉毛不住下压，眼中一片愁然，“过几天……我看能不能调班，回去看看你……”

*

2000年12月18日晚，六点四十。

乐华区公安分局，刑侦大队。

大厅灯火通明，电话铃声此起彼伏，藏蓝色身影来回走动交接，井然有序不见他们半分慌乱，耿子将电话夹在耳边，撤下一张纸条快速记录。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带着一行便衣进了大厅，耿子放下电话，回头看见他们，立刻拿着手中纸条快步上前。

“昝导，董科，南湾区来了消息，说是廖鹏抓到了，但抓捕的时候出了意外，人没事，刚从急救室出来，不确定什么时候醒。”

吕晶踮脚看了眼耿子递给昝若的纸条，蹙眉低声道：“外郊？”

见对面一行皆是困惑的表情，耿子连忙解释，“是，这段时间我们为了找到廖鹏曾发布多次通缉令，今天早上，南湾区外郊的渔民在废弃渔船上发现了一个被铁链栓着的男人，这个人，就是廖鹏。”

“他被囚禁了？！”陈郜倒吸一口冷气。

向前拧着眉头，看向董九孺，“这样一来，廖鹏的嫌疑又说不过去了。”

昝若将纸条折起，上挑的双眼微眯，侧身叮嘱，“和南湾区同志保持密切联系，从中队抽调四个人，今晚出发，时刻守在廖鹏身边。”

“明白！”耿子利落点头，转身欲走，突然想到一件事，抬手拍了拍脑袋，又退回到方才位置，看了眼奔波一天的几人，小心开口，“还有一件事。”

身后几人终于能脚踏实地休息了，董九孺在耳边一串串唏嘘声中抽出椅子，掀起眼帘瞥了耿子一下，仍旧站着身子，极为高冷的吐出一个字，“说。”

昝若接了杯热水冲泡咖啡，浓郁醇香飘荡在半空，她脚尖勾出椅子，见人吞吞吐吐顿感不快，茶杯重重撂在桌面的声音，给了耿子一激灵。

“前天，杨队好像回了南湾区，找了痕检主任张河，就中午一会儿功夫，然后再没见过他了。”

“前天中午？”陈郜悄声重复，面上很是严肃，“杨队会不会有意外……”

“不会，”向前截断陈郜的想法，“杨队不会冲动行事，有可能，手机坏了，在路上。”

“可南湾区来乐华区，也就俩小时的功夫——”耿子十分耿直道。

“还有别的事呢？”吕晶横眉怼过去，话说完，猛地一拍手心，眼底放光，“杨队是不是找赵医生了？就是一直给他看病的那个，人民医院副院。”

“对，这个是有可能的，而且樊局他们也格外关心叶法医，杨队说不定还去山上疗养院了，信号不好当然联系不上。”向前靠着椅子，两手不住在身前交握，抿唇，压下心底的不安情绪。

没了一个杨卓琛，113专案小组好似没了主心骨。

昝若拢着眉头，眸光一一扫过排排坐的几人，回身，把耿子招呼到身边来，看着身旁一动不动的雕塑，她直接上手把人转过来，伸出指尖，压低声音，仔仔细细向下发布任务。

“第一，是廖鹏；第二，南湾区人民医院，不要证词要证据，速度要快；第三，疗养院监控；第四，再抽两个人过去，查张河。”

耿子连连点头，瞄了眼不远处的三人，轻声问道：“要不要查查、通讯情况？”

昝若犹疑间，董九孺立即应下，“查。”

“两区来往的交通监控，以113案的名义调取，”董九孺说完这话，有长达几十秒钟的沉默，耿子等了又等，正准备抬脚走人，这头又发了话，“窦瑞恒。”

“什么？”昝若脸上闪过一瞬间的迷茫。

又一次短暂的寂静，耿子这回没再等来董九孺开口，只得了昝若的无声催促，试探性迈出一步，见无人阻拦，掰着手指头窜出大厅。

“你刚说的，是窦顾问的名字，”昝若端起茶杯晃了两下，偏头看着身旁男人，“我是不是有什么不知道的？”

董九孺眼下一跳，缓缓转过头，垂下视线对上昝若的眼睛，不过几秒，他就躲开了昝若直勾勾的目光，转身离开前，留下极为简短的一句话。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