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楚这一觉睡得非常沉，期间621帮他洗了澡里里外外清洗干净，又收拾了狼藉、买了药膏、接了廖杰三个电话，再隔段时间就给他抹药按摩。大数据里匿名的使用者都说，虽然当时痛觉被降低，但毕竟是伤身体的违禁药，醒来后会加倍疼回来。

621看着元楚褪去血色后变得更加苍白的脸……他晚上明明已经很疼了。

之前他还在考虑要不要去趟定点医院，把高天的嘴彻底堵上，但是廖杰的三通电话好像都透露出来一个信息：他们目前还不知道他和主人是两个人。

怎么回事，就算高天暂时说不了话，他的那三条狗呢？

621不相信他们会那么好心不反咬他，如果必须要承担一切……AI把事件来龙去脉都“梳理”一遍，参照高盛阴阳合同的手法，现学现卖，在等待他的主人转醒的时间里，重新编纂出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一个本该如此的，有且只有一个的，完美受害者的故事。

他守在元楚床边，直到晚上，警方结束了对三个保镖的审讯，他偷偷黑进去看了一眼报告。确实，三人对他的存在只字未提，就像他昨晚删掉高天手机里主人的照片一样，关于他的存在，也在三人的脑海中被悉数抹去。

有点奇怪。

不过随便他们，他正好可以守着主人。

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621看着元楚沉沉睡去的脸，那张脸是那么安静，是落在人间的月亮。可是等月亮醒来后，还会愿意见到泥淖中的倒影吗？

如果主人不要自己了，AI该怎么办。

元楚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再睁开眼时，晨光正好照亮了墙壁，明亮又热烈，像那天他等在高盛对面店里的上午。

早在他眼睫微颤的时候621就发现了，紧张地看着他醒来。元楚实在有点累，想说话，一张口喉咙哑得只剩气音。621给他垫高一个枕头，递来早就准备好的插着吸管的温水杯。

元楚眼神雾蒙蒙的，想看着他，又有点空。“……喝热的。”他喃喃说，也不知道621听清了没。

“好，马上就来。”621掖好被角，快步下楼，突然耳边听得“砰——”地一声巨响。他赶紧回头，是紧紧关闭的房门。

“主人……”

元楚两只手死死握住把手，手指扭曲着够到暗锁，全身力气往上一压，“咔哒”一声，反锁了门。

他跪在地上，全身抖得像暴风雨中的枯叶。

621想回去看他，脚步刚一动，“你别过来！！”元楚隔着门大叫，叫着又没了声音，“别过来……别过来……”

“我不动，我不动。”621连忙说。

元楚瘫在门后，扯着干涸的喉咙无声的喊，眼泪流了满脸。

他看着自己的手，手腕上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有手铐磨的，有他自己咬的；脚裸上的掐痕沉降到最严重的颜色；眼睛、喉咙、腰、腿、全身都痛，还有那里……冷气都倒涌进心口，元楚恍惚的想，自己怎么没死呢。

初夏的阳光总是那么灿烂又明媚，像青春气快要溢出来的少年。他发着抖，看大大的落地窗，窗外还有给他扎的秋千架。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没有过多久，元楚听见621在门后说：“我不过来，你回床上去，好不好？你需要好好休息。”

621意料之中没有等到元楚的回答，他手中还握着给元楚的水杯。在楼梯上的短短几步路，他的主人好像再也不欢迎他的靠近。

一扇门被彻底关死，就再也打不开了。

心口的程序一痛，621突然又笑了，他在想什么呢，门里门外和他这个卑劣的复制赝品又有什么关系。

元楚听见了下楼的脚步声，楼下一阵瓶罐细碎声音，紧接着又是靠近的脚步声，他抓着门把的手指开始泛白僵硬，就听见621说：“我把水和粥都放在门外，我……出去一下，你好好休息。”

元楚心口一疼，脚步声在话音结束后就调转方向越来越小，大门关上的声音坚决利落，元楚的胸腔跟着一震。

怎么办，他也关上他的门了。

明明，明明他们马上就可以有一个安稳的、幸福的未来，他可以自欺欺人的一直假装下去。

为什么，为什么连这点乞求都要打碎，以这种最不应该的方式。

气温逐渐抬升的上午，元楚靠在墙角，把自己缩成了一个茧。

621出门就去了湛州市第一医院，高天已经被转运到了骨科监护病房，一堆警察轮值把守。621站在住院部一楼的大厅里，看着熙攘的人潮，焦急的家属和虚弱的病人像一团一团黑白的虚影，在视线里交缠又弥散。他已经走到了配电室位置，看着巨大的警示标志，他在想，如果切断骨科那个楼层的电路，不会影响到危重病人，同时他也能在备用电源启用之前，神不知鬼不觉地……

“元先生？”

621猛地回头，廖杰看见一缕红色的流光从他眼中急速褪去，恍惚中还以为看花了眼。“元先生怎么在这里？”

621面无表情地提起手中的袋子：“想过来开点药，走错了。”

廖杰一点头：“门诊部在那边。”

“好的。”621朝他点点头，转身就走。

“元先生身体不舒服吗？那晚做完笔录就走了，我们还是建议你去验个伤……说不定能申请民事赔偿。”

621回头看他笑笑：“那我多出五十万，换高天再断五根骨头怎么样？”

廖杰：“……”

621转身就走，眼角扫过医院大厅光可鉴人的玻璃幕墙，发现廖杰还跟着他。

在走出门诊部的大门，错开人群后，621不悦地转身：“廖队长，还有什么事吗？”

“额，市里联合办案了。”廖杰叹口气，追上来说道，“从一年前你的同事死亡开始，合并飞仙桥沉降事故、黄仁205乡道行凶和高天这次，去市局配合一下调查吧。”

621看高天的身后，那个双手骨折的年轻男人是警察，扶着他的女朋友也是警察，连远处摊煎饼磕坏三个蛋的大叔也是警察。

他垂下眼睫，眼中晦暗不清。“行吧，我和你走。”

湛州市局的架势要比分局隆重很多，甚至分出了一个专案会议室，621在走廊路过时往里一扫，里面桌子都被推到墙角，上面摞了一堆电脑打印机文字材料，中间横七竖八几个小黑板，前面凌乱地塞着几个简易靠椅和塑料马扎。

这次甚至不在审讯室，621也不用坐上“老实交代椅”，明亮的灯光宽敞的房间，面前甚至有一瓷杯绿茶，一看就不是茶叶梗子的那种。

“黄仁已经按照故意杀人、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和职务侵占提请相关程序了，对高天的处理也在同步进行，不会因为他住院就拖延，这点你放心。”廖杰说，和他坐一起的应该是一位市局警官，621一看他肩上，啧，二级警监都出面了。

621点头。眼睫盖住的瞳孔漆黑幽深，显示自己并没有认真在听的样子。

廖杰顿了一下，眼神瞟一眼旁边的老大，清清嗓子又一板一眼地继续念：“其实这些进度都是保密的，后续我们会有详细的警情通报，但是鉴于元先生你一直在配合我们调查，就先提前通个气，你就不要有太大心理压力。”

621继续点头。

廖杰头皮一炸，他审过那么多嫌疑对象，有配合的不配合的，他都有招，怎么就这个人这么油盐不进呢！偏偏是他们警方理亏，想大小声都没底气。

旁边领导眼皮一抬：“我看这小伙子心理素质挺好。”他往前倾了倾身子，粗砾的双手宛如铁钟，交叠放在红木桌面上。“身体素质也挺好。”

621冷淡道：“不好的话我们也不会在这里谈话了，不是吗？”

领导盯着他，光线充足的办公室里，气温陡然降低。

廖杰赶紧继续说：“虽然你把嫌疑人打到多处骨折，但是我们综合考量案发情景，防卫行为虽然明显超过必要限度但没有造成重大损害，所以没有被认为防卫过当。你完全可以放下心来，也不用这么的……”他想了想，换了一个委婉一点的词，“应激。”

“那您可能没看过我真正应激的样子。”621眉毛都没抬一下，“话说你们是不是漏了一个环节——受害者指认？”

“你是说那三个保镖？”

621冷笑：“还是说你们让高天在层层把守的医院里也被偷梁换柱了？”

反正这次的谈话依旧十分不愉快，廖杰带着“元楚”在指认那三个人高马大的保镖的时候，还在想这人会不会失控，毕竟根据其中一个的供词，当晚他用浸湿大量违禁药物的手帕趁元楚不备强行绑架，要不是后续自己晕在小区草丛里，他也要跟着高天一起施暴——四人施暴李浮生的录像画面，也被他们找到了，就是派出去查找李浮生的人还没有消息。

而“元楚”隔着单向玻璃看了一眼里面宛如丧家之犬的昔日恶霸，他们浑浊的眼睛好像真的已经惶惶认命，没有再藏祸心。

尤其是那个绑架主人的，他缩肩塌腰脚步虚浮，目光呆滞眼神发直，看起来真的很像……

突然，“元楚”深潭般的眼睛寒光亮了一瞬，直接告诉廖杰他好像看到了什么特别关切的东西，但是，面前不就是一群嫌疑人吗？

621看见门开了。

二楼卧室的门。

合金的门把手极轻地划了一个小半圆，白色的房门向后转去，元楚低着头，站在门后。

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露出来的下半张脸消瘦惨白。他换了一身衣服，还背了一个大双肩包。

元楚看了一眼门口的粥罐和水杯，抬步路过了它们。下楼的时候空荡的裤管还可以看出在发抖，元楚一手撑着墙，艰难地一步一步向下挪。每走一步，酸痛的大腿肌肉不停的打颤，更别提还有极力挺直的酸软的腰。但他攥着手，没有去扶。短短二十几节楼梯，元楚走了好几分钟，到一楼时，额头已经沁出了厚厚一层汗。

他靠在墙壁，先忍过不知道是低血糖的头晕还是低血压的头晕，等眼前的黑雾慢慢褪去后，他看着玄关处的大门，眼睛里又起了一层雾。

最终还是这样。

是时候了。

“您要去哪里？”

元楚周身一震，四处看这个空荡的loft，刚刚，是他的声音？

“您要去哪里。”

621机械的重复道。

同一时间的湛州市局，“……”廖杰看着眼前一脸寒意的男人，他明明没说话，甚至表情都没有太大变化，为什么他会觉得自己肌肉绷紧，心跳加速，很像他之前在面对一些危险分子时的状态——明明玻璃里面的才是真的危险分子啊？

元楚确定自己听清了，整个人应激似的绷成一张弓，直冲到门口开门——

打不开？？

上锁了？？

元楚拧着把手，不停地尝试，不应该啊，大门的密码锁只能从外上锁啊！

“我锁的。”

元楚停下手，猛地转身，看向这个他曾经特别熟悉的小窝，明明每一处角落都是之前的样子，怎么会……

“我锁的。”621又重复道，平静的声音在已经寂静到只剩元楚自己呼吸的狭小空间里回荡，深海浪潮似的，刺向元楚耳膜，刻成直击灵魂的蜂鸣。

“我知道您不想见我，但是，请不要离开，好吗？”

元楚眼中的雾气凝结成暴雨，他不知道621到底在哪里装了摄像头又在哪里装了扩音器，后退两步撞在门上，冰凉的把手正好硌在伤痕累累的腿根，疼得他蹲下身。

“主人……”平静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但元楚捂着耳朵，缩在地上不想听。

廖杰终于在这个男人的脸上看到一点额外的情绪，好像是悲伤，又好像是心疼。

他更迷惑了，不确定地看一眼旁边的领导，领导的表情比“元楚”还难懂。

廖杰：“……”

救命，我不如去审变态□□犯呢。

元楚还坐在地上，621隔着镜头静静看着，明明他现在的身体状态和……和那处的伤，都不适合在地上久坐，但是621更清楚，他现在如果再说话，主人可能真的，就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于是客厅的空调自动打开，即使是在初夏的天气，也徐徐送来暖风朝元楚的方向，先吹暖地板，再慢慢暖到他身上。

元楚昏迷了一天一夜又水米未进，上锁的门彻底抽干了他最后一丝力量，他靠在门后，看向虚空，视线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他知道621在看他，但是潜意识里自欺欺人的觉得，有一层眼泪当屏障，他看不到自己肮脏又怯懦的内里。或许会不会，还能够再心软一点？

621看着元楚的脸色越来越白，在正午阳光的映射下像正在融化的雪。就在他挣扎着想要开口的时候，元楚撑着墙角，手背绷出细长的筋络，一点一点站起身。慢慢地挪到厨房，热了灶上剩的粥，还倒了一杯水。

621等他很缓慢的吃完，又看到他慢慢挪进浴室，哗啦啦的水声响了很久。浴室里没有留镜头，但是621也不能再听出元楚的节奏，他打开了所有的水龙头，掩盖了里面的声音。直到他和着水雾一起出来，又在门口缓了许久，血氧和血糖艰难爬升，在这具已经腐朽坠落的破败身体里。

621终于说话，他说：“新拖鞋在玄关左下第三个柜子里，快点吹干头发，不要着凉。”

作者有话要说：楚楚在自己的家里被囚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