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属于早高峰的烟火气慢慢褪去，似乎一切都跟着飘远。小小的空间里光柱变得模糊，给布满生活痕迹的客厅布上一层梦幻的薄雾，像童话里的城堡。元楚眨眨眼睛，头突然有点晕，扶着边柜站起来的时候，还往前栽了一下。

现在应该做什么？对，手机。

手机呢？昨晚沙发上睡着后就没碰了，应该还在这里。元楚在毯子下面找到了它，然后想起不对，银行账户应该在他的原手机——现在的621手机里。

他把手机给621后就当起了甩手掌柜，再也没管过工资绩效房贷信用贷各种贷。

余额一千八百五十三万。

这是一串长的像是手机号码的数字，是两个月前的元楚绝对不会看到的数字。

元楚又点开明细记录看，从今天的一千万，到之前每一天都有数额不等的进账，一路倒退，直到两个月前的“0”。

两个月前。

那天早上他买回了621.

是他的莫渝。

元楚跪在地上，盯着这串冰冷的数字，他紧紧握着手机，掐着指尖都泛白。突然的，他嘴角扯动了一下，干涸的喉咙沙哑着开口：“这不好玩……”

“莫渝……不要和我开玩笑了……”

“是不是觉得我接你接晚了？”

耳机里依旧寂静无声。

“621……”

他怔怔地喊。

没有人回答他。

“621！！！”

元楚嘶吼着，却发不出太大的声音，喉间全是腥甜的血沫。“你回答我啊！！”

远处不知道哪辆车狠狠按了一下喇叭，刺耳的笛音挤成一柄利剑划破长空，又在整个钢铁城市的丛林里，融成毫不起眼的一丝微波，被蒸腾的尾气和幕墙的光污染绞杀得干干净净。

不过一个普通的工作日而已。

华图在工位上打了一个喷嚏，旁边宫粉一边揉着心脏一边把杯子里的美式一口吨。钟毅飘过来趴在隔板上半死不活：“楚楚假休得够久了吧，什么时候回来啊？”

小胖子用半边脸肥肉的颤动来回复他：“回来也不是帮你干活，死了这条心。”

“我等着他当项目部部长，然后活推少少的，绩效多多的，下班早早的！”

宫粉一脸冷漠：“鳖载着理发店。”

钟毅才不管，“哎说真的，我刚刚问楚楚要个材料他还没回，你帮我微信上问下呗。”

——微信确实一直在跳，只不过元楚没理。

他在疯狂的查资料。

原来的笔记本电脑两天前正式被621在物理意义上烧成空壳，好在台式机同步到了，资料都没受损。

这是元楚第一次用这台机子，配置都是他和621一起挑的。

盯着屏幕的视线又开始模糊，元楚十指如飞，就是输入的错误率大幅上升。他看了看自己发抖的十指，恍惚间好像看见了另一双温柔包裹住它的手。

“楚楚，别怕。”他好像隐约听见耳边有人在说。

可是小小的家里，只有他一个人。

输入等身工作仿生人，没有任何有用信息。

输入621，除了是很多明星大佬的生日外，没有任何有用信息。

查找汇款账户，甚至几次交易都是不同的境外地址，没有任何痕迹。

他仿佛像一串代码凭空消失，就像之前自己说的格式化一样。

眼睛涨涨的，疼疼的，元楚愣愣地抬手，然后摸到满手的泪。

他站起身，一阵天旋地转，倒在地板上时，他才看见一侧的窗户。

窗户外巨大的黑色夜幕像洪水一般涌进冰冷空荡的房间，压着元楚，像窒息冰冷的海底。

原来天已经这么黑了啊。

而穿过这片浓稠的黑暗，飞跃无数霓虹车灯及摩天大楼的内透灯光，在这座巨大城市的另外一角，冷白的无影灯如永远高悬的天光，长明三十年。

新的一天。高设院里。

华图直接从工位上抬起脑袋，抠抠眼屎揉揉脸，拉开百叶窗，一瞬间强烈的阳光仿佛法海的紫金钵，他沐浴着圣光，觉得自己就是一颗即将被打得魂飞魄散的干电池妖。工位下面的抽屉里有他的漱口杯和毛巾，他刚万念俱灰地把白毛巾盖在脸上，就听见一阵凌乱又急促的脚步声。

“楚楚！你怎么来了？”

元楚直奔自己的工位，怔怔地朝他点点头，又跌跌撞撞地往里冲。

“楚楚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差？”

元楚有点听不清他说话，扑到自己原来的工位就开始翻东西。

华图赶紧拦住他：“不是这个位置了……”他一巴掌按在元楚肩头，小眼睛立马瞪大：“天，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对，他升职了……不是，我升职了……元楚反应过来，又去二组组长的工位上，莫渝没有添置新的东西，水杯键盘都是自己原来的，那电脑呢？草稿本呢？上面会不会有给我留的信息？

刚刚过去的一夜里，元楚基本把家里掀了个底朝天，没有找到621留下的任何只言片语，他就像是被彻底格式化的一段程序，从元楚的生活中删除。但是家里明明、明明到处都是他存在过的程序，给他买的衣服、多置办的碗筷，连浴室里的洗漱用品，其实都是暗戳戳的情侣款，那些都在的啊……

就连他手腕上的咬伤，现在痂还没掉完，一圈淡粉的痕迹，是那晚切实发生过的证据啊……

“不是，楚楚，你、你怎么了……”华图再迟钝也发现元楚有点不对劲，一个月没上班，这孩子到底遭遇了什么？

再一想，两个月前他拒绝加班的时候，好像当时就已经不对劲了。

元楚还在自己的电脑里疯狂搜索，从聊天记录找到私人网盘，可是除了工作就是工作，唯一的一点人间烟火气，是莫渝存在手机里的，一直没和他说过的，乌衣巷的合照。

当时黄仁和高天联手诬陷他，莫渝在风口浪尖帮他背了一天的黑锅，最后又捡回在警局门口张望的他，误打误撞进了隔壁的乌衣巷景区，在满街的宫灯和白墙黛瓦里，被路过的汉服小姐姐抓拍了一张照片。

也是他们两个迄今为止的唯一一张合照。

姑娘说加了自己微信发照片，后来也没发，他一直遗憾许久，原来，是发给了莫渝。

照片里莫渝还穿着他很喜欢的那套衣服，拿着他的笔记本电脑，自己则蔫蔫地站在他旁边，甚至一眼就能看出刚刚哭过。

有那么明显吗，元楚想。

可是我现在想哭，都哭不出来。

哭又有什么用。

软弱、无能、毫无意义。

没有你，我毫无意义。

华图看不下去，强行把他掰正，这才发现他真的瘦到可怕，下颌尖锐的线条像收刃的刀，原来温和的眼睛变得幽深晦暗，深深的双眼皮甚至凹出了泛青的眼窝。手中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就是锋利的骨骼，华图甚至不敢再用劲，但是他当下的第一直觉不是害怕把他捏碎，而是认为自己会被扎穿手掌。

他几乎可以确定，眼前的楚楚，和一个月前的楚楚完全不一样。

“你要找什么，我陪你一起啊？”他担忧的问。

元楚愣愣地看着他，华图那张喜庆的圆脸一动一动，全是虚影。

“楚楚！你回来了！”宫粉惊喜的声音传来，她一路小跑，帆布包都滑到了胳膊肘，“天哪楚楚你怎么憔悴成这样了？”

我憔悴吗？我不憔悴啊，莫渝把我照顾得很好啊。

现在正是上班打卡时间点，道桥二所里来的人越来越多，有人看到了这边三人，正要过来打招呼。钟毅抠了抠眼睛，还以为自己加班太久产生幻觉：“小元——”

“元楚，姜院长请你到他办公室一趟。”

钟毅还没来得及施展他爱的微笑和拥抱，苏海东已经身段灵活地挤进二组工位，看到元楚的脸先是惊讶一瞬，还是尽职尽责地传话到位。

姜院长？姜院长是谁？

哦对姜院长。

姜院长之前和莫渝说过话，他会不会知道一些信息？

元楚跟着苏海东一路进了行政楼顶楼，姜忱看到他也露出了震惊的神色，这和一个月前在董事会议上的他完全不一样。一个月前的他面对一众领导一干指控神色平静，言谈自若；而现在的他也是神色平静，但平静到死寂，像被抠掉电池的玩偶。

姜忱不禁想到一些传闻，据说高天从市留置管理中心逃跑之后，曾经去找过他麻烦。再联想到高天之前对元楚的骚扰……

“小元？”姜忱喊他。

元楚也在发呆，直到旁边的苏海东胳膊肘轻轻推了推他才回神，低声喊了一句“院长”，声音哑到两个人都吓一跳。

“小元是不是身体还不舒服？”姜忱想了想，省去寒暄步骤委婉地问，“如果还没恢复好，就……”

“院长，”元楚突然说，“你之前承诺过我什么吗？比如当二所项目部部长？”

旁边苏海东睁大了眼睛，不是，怎么一个月不见元楚比之前还要头铁了啊？？

姜忱倒没什么大的反应，很疑惑的问：“有这回事吗？”

“那就是我记错了。”元楚神色黯淡了一瞬，依旧是泛着青色的苍白，“如果我们之前没有别的约定的话，我想继续请长假。”

苏海东眼珠子都要瞪掉下来了，并且开始后悔自己怎么没把人带到的时候就及时闪人，现在留也不是跑路也不是。

一般领导和下属之间的谈话直白到这种程度，基本已经没有谈下去的必要。领导当了那么多年领导，当然不喜自己被下属拿捏、挑战他的权威；而下属——领导多的是下属，不管你多么的不可替代，“你不做有的是人做”，这种话一说出来，基本就是卷铺盖的前奏。

姜忱在元楚身上上下扫视了一番，明明和上次一样的衬衫长裤，看起来却明显瘦削很多。垂着的双手紧绷出肌腱和血管，连带着双肩都在极细微的颤抖。而再往上，那张脸，实打实的好看，好看到像精雕细琢的小姑娘，但是不像。

真的不像。

上次董事会后就有位年老的高层开玩笑似的表达过，说是元楚有点像他很久之前见过的一个人。听到那个名字后，姜忱连连摆手，怎么可能。那位高层也说，确实，只有三四分像，再说时间久远，现在也不怎么像了。

其实姜忱很欣赏元楚的才华，但是仅仅停留在欣赏层面，做到他这个位置，见识过的专业内外的人才如过江之鲫，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多的人口，最不缺的就是人了。

元楚能继续在高设院里工作也行，不能也没有关系，目前整体大环境不佳，去哪里都是个人选择。

“多久的长假？”姜忱问他。

元楚眼睛眨了眨，有点干涩，他自己也不知道。“一天，一个月，或者……”他有点说不下去，一个月是他的极限了，如果一个月，他还没有找到他的莫渝……

元楚笑了一下，他眼尾垂着，紧绷的眉头终于出现了一丝放松的弧度，姜忱总觉得是看见什么彻底沉了下去。

元楚说：“或者你直接开除我，都没关系。”

浑浑噩噩从行政楼离开的时候，元楚还想回道桥二所整理莫渝的材料，出了电梯，在长长的走廊里，和端着纸箱的满沙正面撞上。

满沙也憔悴了很多，再也找不出那身厅里厅气的油腻感觉。看到他箱子里生活用品，元楚才反应过来，哦，他是休长假，人家是真开除。

不过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擦肩而过的时候，满沙终于没忍住，对着元楚的背影大吼：“你他妈现在满意了吧？”

元楚停都没停。

“妈的……”满沙又骂一句，直接追过来，“你聋子是吧？”

元楚被他拽了一把肩膀，这才回头。满沙还端着箱子，拽完才想起来这人能把自己抡圆了摔。走廊两侧的社畜们经历上次的走廊翻脸，这次都十分有经验地一秒窜出来举着手机准备八卦。

他们都觉得马上元楚就要火力全开，像上次一样目光所到之处一通乱杀，结果元楚眼皮抬都没抬，阴恻恻地扫过满沙一眼，这一瞬间，满沙突然愣住了，后背的汗毛先于理智站了起来。

元楚根本没理他，转身就走了。

满沙脸涨得通红：“你！……”

华图松口气，指着满沙，对着宫粉总结呈词：“看，傻逼。”

工位上实在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元楚双手撑着桌面，后知后觉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华图问什么他都不说，急得他非要带他去医院看。元楚摇头，借口去洗手间直接离开了。

沿着园区外面的大道一路漫无目的的飘，五月底的阳光已经相当猛烈，照在皮肤上隐隐刺痛。元楚的前额和太阳穴一起突突的跳，眼睛都睁不开。接下来去哪里，去哪里才能找到他的莫渝，他的621？

为什么没有和他多去一些地方，为什么没有多一些回忆？

为什么自己没有守好他？

一声刺耳的刹车声扎进鼓膜，元楚身形一晃，两步开外一个司机探出车窗大喊：“找死啊！”

刹车……有天晚上也是这样，一边下雨一边狂奔……

如果是他呢？他会知道吗？

廖杰接到元楚电话的时候是震惊的，因为他们正式批捕高天后，“元楚”恨不得和他们就此别过，打电话也是有一句没一句。虽然错不在自己，廖杰也自觉背了一部分锅，毕竟人家差点……也不知道有没有真的差点。有次他终于得闲了特地上门拜访，结果塞了一肚子狗粮。

现在他看着眼前的“元楚”，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回来了。

现在的元楚，不像之前理智冷静帮忙探案的元楚，不像反击后暗藏危险的元楚，也不像那天在家里慵懒随性的元楚。廖杰突然回想到有一幕，有一天晚上，他和邢路一起第一次去元楚家，那晚看似正常又满身防备的元楚。

不对，也不像。

没有现在这么阴郁。廖杰看着那张脸，破天荒地用了这么一个负面词汇。

“廖警官，我想见高天。”

廖杰喉头一哽：“……这不太符合规矩。”

元楚重复道：“我想见高天。”

廖杰：“…………”

湛州市看守所内。

廖杰摸了摸鼻子，又交代了一遍：“高天刚刚出院，走的会见程序，我们一般不会直接让受害者和嫌疑人直接会面，你……”

元楚定定地坐着，眼睛看向前方，没有焦距也没有高光。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玻璃，里面门锁咔哒一声轻响，元楚低低地说：“没关系，我不算受害者。”

高天跟在狱警身后，时隔半月，他剃了头发戴着手铐穿着囚服，手臂上打得都是石膏，嘴也不正常的歪着，再也没有之前癫狂又倨傲的嚣张样。

视线对上的一瞬间，竟然是高天先往后瑟缩了一下。

要是621还在，他说不定会捂着元楚的眼睛，一边拍着他后背一边温声在他耳朵旁边说：“我们不问了，回家了好不好？”

但是现在621不见了，元楚的眼前是之前差点侵犯他的凶犯。

“……高天，”他嘶哑着开口，干涩的眼眶终于冒出了侬艳的血色，“那天晚上，你是不是见到了什么人？”

作者有话要说：对，我还没忘了前面的bug……

可是楚楚崩溃发疯的样子真的好瑟哦（被AI打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