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雷台,西面客宿。
觞杯半盛,清透的淡露酒,碧底澈面,静映灯火。忽然一道鲜红划过,紧接衔着绢布回来,空旷之中,又洇出粗重的吸吟。
沈客伸出另一只手,轻抚花卿碎珠边的发。
这双手和这截细臂一样,总是温温凉凉,碰上会怕烫了他,可只是简单抚过发丝,灼热就会刺进心里。花卿颤了颤,有些受惊地仰起头,“咬疼你了?”
他依偎在膝边,乖宠般伏在他手腕上。伤口已尽可能的割小,连这样嗜血的小怪物都知道每一次每一次让主人再少受点苦。沈客始终垂眼注视他,他甚至嘴角还沾着血,慌不迭放下食物询问饲主。
“不疼。”沈客笑起宽慰,“只是很久没见你了,想摸摸你。”
“……嗯。”花卿怯声回应,有些不自在,恰时伤口洇出血滴,他连忙俯身舔住,不让血流走。
相比之下,那些人准备的血真是劣质,几月下来,都喝得他憔悴了。还是少主好,这么香甜的血,轻易就能诱他丧失理智,偏偏这人控不住也抓不住,由得千山万水跑,留他要死要活地天天想。想死他了。
出来时,夜都深了。沈客倒是留着还喝了些酒,花卿依恋他,尤其是喝饱满足了,更喜欢缠着他讲些有的没的。沈客起先只是惯着,惯着惯着自己也习惯了,正好放放松。
只是没想伤口愈合的比往常快不少,连准备的绢帕都没用上。
“阿玥。”
花卿的屋门对出去是廊亭,知道他不喜人多,是沈客私心给他安排的。
“老师?”
廊亭中庄衾竹原举杯独酌,听到动静望向这边。沈客与宴席末时并无两样,精神尚可,就是双颊微红,好像醉意未消。
庄衾竹向他招手,“过来,喝两杯。”
其实不用他讲,沈客已自发过来了。
“夜露湿重,老师年纪大了,这几日又颠簸劳累……”
“所以落地就想放松放松,怎么能去屋里待着老实睡觉?”庄衾竹点破沈客的下文,瞧着小鬼无奈坐下,斟酒递上,“看你气色不错,没有太过操劳。”
“嗯,没什么大事,剩下的也就靠老师了。”
“你不想留在这边?”
“这儿有你们就够了,总不能才乱过,又乱吧?”沈客握起酒杯,“毕竟都是百姓,我们仰仗他们立足,没有亏待之理。”
“嗯。”
庄衾竹饮一口酒。
“老师,我走之前你给我吃的是什么药?”
“怎么?”
“最近我的身体很奇怪,越来越不受控制了。”沈客放下酒杯,“我在想,是不是因为那个药的缘故。”
庄衾竹略做思考,“照理说,本就是试验品,效果不稳定也不奇怪。”
“老师,虫豸蜕壳是有次数的。”沈客微垂眼眸,“就算是千万年寿命的虫,一生蜕变的次数也有个大概上限。我虽然不愿意这样讲,但也还是得说,万一哪天我真死在了你的前头,像一抔灰一样眨眼散尽,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我以前从不过问你身后事,这回算是他们惹我不高兴了。告诉我药方,我要亲自制药。”
“你这几月……”
“老师。”
“……我不知道细致的药方,你得去问他们。”庄衾竹呵一口气,“罗刹夜寺的槿苏,你应该早就知道。不过我最近与她没有来往,上一次来往时,她人在伽楠谷。”
“伽楠谷?”
“对,估计这个药也掺了那边的药材。不过她现在在哪我就不确定了,但你可以去琅玉城与她的人接头,也许能见到。”
“是么。老师,还有一事,”沈客瞥一眼桌角,嘴角轻勾,“年前,是不是有一批货走茶水道被截了?说,里头除了傀儡戏,还有十箱真金。我记得批办这批货的,就是那个见习官道长吧?姓蓝,名瑟,还是九仙的侄儿。这才多少天,成事不足的小废物,就成了堂堂尚史令?太师老眼昏花,手下精干人不少,怎么穷举无能之辈?万一日后丢了人,可要羞在我头上,我难堪呐。”
“那事,也不能全怪他。”庄衾竹望向远处,“我也去了解过,安乐那边本就打算借机杀人,好在他们已经灭口,也问不出什么。傀儡戏丢了就丢了,那金子本也就是给个死人的,到谁手里并无所谓。只是可惜了往后生意。”
“对家那边,可有说法?”
“说是让我们暂时不要插手了。”
“看来是惹上了什么麻烦。”
“我听说其实是被黑商插了一脚……”
“老师,您与世林院的那位翁如先生,曾经共事过?”
他顾自打断,庄衾竹顿了顿,道:“你见过他了?”
“我心头有一个疑问,当日安乐王带兵冲入合瑞城时,老师趁乱跑了,可曾见过雍阳王的各位嫔妃子嗣?记得当时,后宫是有孕主的,雍阳王子嗣中也尚有襁褓,为何我从前查阅书册时从未见过他们的情状?”
庄衾竹有些错愕,“你以前也不问这些。”
“那可有?”
“……我想想。”
已不知夜深几时,这清凉地儿从头到尾亮灯拂风,窗槛打了湿露,送月也洇着冷香的潮。谢长安早翻累了书,百无聊赖坐在里头望着月,叹落漆的天野,无端的寒。
找个借口出门很容易,若真要跑,谢长安自觉也是简单的,怪就怪沈客走前一句“等我”,害得他眼也没合候到现在。
小没良心的,怕不是把他忘了。
呵……也罢,他自当来去自如,一时糊涂,怎么就信了这人的鬼话。大宴好时,接风洗尘,偏生又是庄衾竹,指不定两人又一起搓着什么坏主意。
这天也真凉,都快入夏了,吹久了还是头疼。
“惊沫。”谢长安无声叹口气,叫着窗外人。他试图和两人聊过,可惜并没有什么期待的结果。单方面来讲,倒是变得熟稔,名字都叫顺口了。“你家小主人,以前是不是经常放人鸽子?”
他声音有气无力的,又像带着幽怨。轻粉的衣袖动一动,从窗边飘过几缕发丝。
“不知道。”
“唉……”
惊沫算是有问必答,“嗯”,“不是”,“不知道”,就没别的了。谢长安叹出更长一口气,靠着窗边的墙继续望起天。
短短几日,发生了太多事,可无论怎么回想,哪哪儿都最终归于一处。挥之不去的,沈岚曦的身影。
他的沈岚曦远比常人,有着令人钦佩的执行力,他绝不是外人口中只会谄媚讨好的玩偶。他是利刃,是高山的冰雪,是山壑的风。
只是一想起沈客与孟北临独处的那段时间,谢长安就说不出的难受。他当然知道沈客必是与孟北临说了什么,甚至步步引导撂下那番局面,可眼皮子底下和别的男人在这样一个狭小的地方共处,还是他亲自给的机会……虽说他不主动,沈客肯定也会赶人,可——
呼……更重要的不该是说的内容么,想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不对,哪里乱七八糟了,瞎吃醋也是醋了,孟北临这个臭男人。
……罢了罢了,这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除了苦了他,也没什么别的。
谢长安无意识地笑笑,头往左歪下一点儿。
这柄刃尖太锋利了,想用麻袋套都套不住,一下尖尖就刺了出来,实在是……有些不好控制。他下一步会做什么呢……不想猜了。
谢长安实在有些累了。很奇怪,在沈客身边待久了,就什么也不想做,不然这个点他该在外边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却只老实坐在这儿乏的要闭眼。
他被锁在不存在的樊笼里,等着他的鸟儿回到名为“他”的樊笼。
可他的鸟儿好忙……忙到没有时间……来……看他……
清冷的街里,横出抹歪歪扭扭的马影。越来越近了。
弥坐在墙头望着,叮呤咣啷的脆响格外鸣耳,那白马纵是发不出这样的声音,只能是马背上颓着的人。她翻身落到地上,跨出几步接住被马儿晃下来的沈客。
酒气,还有一股腥气。
“少主……”弥噎然。门口的灯不算暗,沈客的脸在光下晕的通红,看来喝了不少。他怀里紧紧抱着食盒,还捏着把花,见自己被接,还紧了紧手。有些可爱,让她一时不知该先问什么。
“唔……”沈客盯了她好一会儿,然后木木地看向她身后的门,“帮我看门,别让人……进来……”
然后又摇摇晃晃的,进了门。
弥愣了会儿,连忙应了声“是”,人的影子早拐进去看不见了。
“大哥哥……大哥哥——”
惊沫看着人跌进院门,不起身,目光直勾勾跟着人一路到眼前。好短一段路,这个醉鬼倒是晃的一点不慢。
沈客停下了,侧着脸看着惊沫。惊沫嗅着他身上散来的酒气腥气,也蹙眉看着他。
“这个也是大哥哥……”沈客喃喃着,忽然把握花的手伸向他,“给,花。”
惊沫愣住了。
沈客又看眼手里的花,递了递,“刚摘的,好看……拿一半。”
风这么吹着,又将惊沫的头发吹到窗前。
一会儿,惊沫从沈客手里抽出了一朵花儿。花茎被沈客攥的很热,他握在手里,不让风过快的吹走余温。
“一朵够了,都给那个大哥哥吧。”他将花朵拿到跟前,嗅了嗅。花还精神,是刚摘的,路边的野花吧,挺好看,有淡香。“很香,很好看,谢谢。”
沈客收起手点了点头,不多留又跌进了屋。
“大哥哥——你在吗?阿玥来找你啦——”
风将另一缕发丝吹到窗前,眼看就要与窗外的缠上,粉色一抖,缠了个空。
谢长安眼睛还没完全睁开,他本能看向动静,纱薄的粉踏进夜色往外处去,那人一手执剑垂着,一手在腹前握着花,长发随风,一点违和外,侧影都是柔和的。
“大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