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渐暗，脏金染了半边天。寒风也起，随便吹跑了暖意。
马鬃逆风拂到两人手上。自离开后，已经安静好几分钟了。马上就又到遇刺的地方，谢长安微微往后一瞥，确认无事后终于忍不住奚讽：“你可真行呐，连金尚之都认识。”
“我哪里认识。”沈客望着前方，早收了情绪，只淡声，“哥哥不要再夸大我了，我受不起。”
“这声哥哥，我倒是要受不起了。”谢长安轻声冷哼，“沈大人厉害，高朋满天下，难怪闲着都是两国驻军地来回跑，无畏无惧，要人要的那叫一个嚣张。呵，谢某自愧不如。”
“你气什么？”沈客依旧平和。
“我这哪是气啊，这叫怒自己不争，羞自己眼拙，竟有一度以为，大人是娇弱不能的世家小主。”
“那我该是什么？”沈客忽笑，“我觉得你以为的一点不错啊，就是世家小主太尊贵了些，我配不上。”
“大人何必妄自菲薄，您可不止呢。”谢长安也牵起温笑，“你来，就是为了找金尚之？他可是现今永和的大红人，熹凉王都敬他三分。中景商行在安乐也设分行好几家，地位无可动摇，金尚之纵横商海，八面莹澈利析秋毫，欠钱已是难信，区区逝者之利，也能让你使唤他？”
“能赚大钱是他的本事，大红人，我自是使唤不动。”沈客仰脸看他，“你选择先纠结这个？”
谢长安低头也看，那小脸笑的人畜无害，见着真让人背脊发寒。
“你的人脉是你的本事，我只是惊叹。”谢长安又看回前头，“寻宝游戏安的什么心思？杜忱他们人老实，比起身后进州，或许更亲近衡泽，早知道板上钉钉，我就不带你来了。”
“来都来完了，收获很多不是么？”沈客也回头朝前，“寻宝游戏啊，路上想的东西，让他们更积极些，把目标放准，也省得多生事端。确定下来后阿虎他们也有了保障，可以直接过来帮忙。”
“我看你就是等着杜忱挖到印章两边打起来，看戏呢？”
“嗯，是啊。”他应的轻快，“打起来多有意思。况且这东西我们谁也没见过，真不真还是个问题。哄他们刨完地，目的就已经达成，若真有印章，我们拿到则一切好说，他们拿到，那吩咐流火之人必然动手。除非，这不重要。我们作壁上观，一举四得，不好么？”
“我看你是唯恐天下不乱。”
“天下大乱也要你情我愿，别这么想我，谁不喜欢和平？我都不知道安乐王为什么要这样，答应帮你时我可是毫不犹豫。闲时思来想去，觉得不就是日后图个方便？他兴致一来，我还成了半个功臣，接近他不也更容易？”
“我劝你收敛点。”谢长安冷下声音，“别跟我熟就那么不像话，真到了人前，你连话都说不上。”
“我可没机会到人前。”沈客耸耸肩，“这得爬个仕途，我没本事，只想一步登天。”
“做梦。”
他又展笑，转开话题，“你说我为什么找金尚之，他商行遍地，钱权两得，这么好的合作伙伴，谁看了不喜欢？我可不信你与他不熟，我在你面前这么对他，你不会气这个吧？”
“小肚鸡肠的是你吧。”谢长安忍不住又低头，瞧他一脸无辜，伸手就捏住他两颊软肉。
“唔——谢长安你干嘛！马都不要了？”
“你不是牵着么，都骑一圈了还学不会？”他又把捞腰的手也伸来，一手捏一边使劲揉着，“少给我摆脸子，金尚之老母跟你什么关系？”
“地上地下的关系啊！她都死了几年了，我难不成还天天晚上跟她嗑瓜子聊天吗？”
“你确定威胁的动他？”
“你不就想套去赶在我前面吓他嘛？你好好问不行，干什么捏我！”
“早就想捏了，谁让你演的那么起劲我不好动手？”谢长安又用力揉了圈，“他未必甘愿受你掣肘。”
“所以在他愿意见我之前，我大概率总会被抓一次，也许是今晚趁我睡着，好一点儿换个地睡，差一点儿直接下地了。”沈客攥紧了缰绳，马儿跑的还算直，可他是一点都不敢动，“你放手！脸要肿了！马要歪了！”
谢长安依言继续好一通揉捏。
“唔——”
滑溜溜软糯软糯的，手感没得说。
好在他感觉马真的要跑歪了，终于松手牵回捞回。
沈客连忙撤手揉揉发烫的脸，怪罪地瞪了他眼。
这脸蛋红的像打翻了腮红，谢长安看的好笑，嘴角扬了好久才抿回。
“你不怕？”
揉脸的手一顿，稍许放回了绳上。
“怕死了。”沈客说着就使劲挨进他怀里，“所以我在试图让你护着我点。”
“起开。你这么能耐，自己去玩啊。”
“不要。”沈客又故意蹭了蹭，“我玩不起。”
“我也玩不起。”谢长安挥挥缰绳，马又快了些，另一只手还得搂着沈客的腰，这会儿他往里蹭，也不好拖拽，只能由着。“还说信任你，这一圈就被你骗的团团转，我呸。”
“你又没问。”
“你又不说实话。”
“我哪里不说？”
“林子里的熊怎么不把你吃了？”
“……我跑的快。”
“你看。”
“是你不信，怪我干什么？”
“呵，你连藏都不藏，又不认，故意的？”谢长安哼哼，“欲情故纵玩的那么顺，跟你走一起简直是在磨性子。”
“这哪里叫欲情故纵？欲情故纵那是情趣，我怎么能把他人性命取口舌之乐？这叫——无中生有，胡思乱想。”
前面就是军营，众人见两人匀步驰来，纷纷上来招呼。
天色正晚，落日隐山间，还留小半余光。星辰早上，洋洒缀了满天。
沈客挺直背从谢长安身上离开，也向他们招手。那边篝火燃焰，各色食物顺风散来香味，闻的肚子都饿了。他唇角荡开笑意，心中落满期待。
“去时光景不好，现下倒真切是边疆壮丽。今日没有焼云横天，但星野辽阔，马上迎风也吹的舒服。谢长安，我喜欢这样的天。”
谢长安松开捞他的手，一并握上缰绳挥掷。
“驾！”
马儿应声跨开步子，颠的沈客一下没稳，慌忙抓紧了马鬃。
“天光惨淡，几颗星星就把你迷住了？”谢长安咧嘴，也自然笑着。
骏马掠过篝火，直直朝前奔去。
“阿虎，我带你们小公子去跑一圈，你们端好菜等我们！”
“啊？哦好！”
“诶——”沈客睁大眼睛瞧着他们大笑着又管自己忙开，“……谢长安！”
“手别薅它，抓绳子。”谢长安笑的更开，声色都带了少年气，“教你骑马。”
“我不要！”沈客喊着，害怕地摸上绳子再度抓紧。
“看前面。你不是喜欢这天么？感受这风，刮的脸疼，但疼的开心，你要是能习惯，就会骑一半了。”
“可我连上都上不去！”
“这又不打紧，下回我给你找匹合适的。”
他无话可说。左右也下不去，沈客皱了会眉，低哼一声作罢了。
算了。
便尽量放松，迎合上马的频率。
“谢长安，你谈过情没？谈情说爱的情。”
“啊？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就说你谈过没？”
“浅谈过，怎么了？”
“被甩了吧？”
“啊？”
“就你这样随便拉人干这干那的，人家不甩你才怪！”
“呵，连马都不会骑的姑娘，我还不要呢！”
旷野垂平，黄昏都落的绮丽。谢长安策马稳又快，凛风拍打着两人的脸，长发连衣一并飘扬风中。他们踩过秽土，掠过冬草，携着边域萦久的孤寒，目及昏暗远山，头顶深蓝苍穹，与归林的飞鸟齐追。
自在，撒野，白袍墨袖交叠，心跳伴着马蹄驰骋，他们甚至不愿抹平唇角，怕辜负了这样难得的肆意。
“要求这么高？活该你单身！”
沈客喊着回应，顺着稚嫩高扬的调，呼出绵白的热气，顷刻又散于风中。
“我要求哪高了？”谢长安也喊，“你说我这么大一活人，长得又不差，平常做的也是危险生意，那要找姑娘，脸得配得上，心思细腻勤俭持家总得占一样，不能打总也要能跑，不过分吧？”
“你连一个姑娘都护不住？”
“我又不能每时每刻在她身边，万一哪天我出远门，进牢或者死了，她岂不也得等死？总得有点用处，也好讨个生活。”
“那倒是。果然你活该单身。”
“嘁，我这叫负责。跟我啊，谈谈情寻寻乐就够了，多的不好，没趣儿！”
“呵，你就是想找个能帮你打架或者出主意的免费劳动力，哪是想谈感情？打手和谋士，或者集一身，就你这缺德样儿，人家姑娘才不要你呢！”
“你就说吧。你呢，你谈过没？”
“我？我没空。”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既然留在这儿，也没那么多事，说出来我给你去找找，介绍些？”
“喜欢这种事看缘分，来就来了，没有就没有，才不用你介绍。”
“哪有这么容易的好事？喜欢也得争取啊。”
“我要是真喜欢，自然会争取。”
“就你？”
“别看不起我，我要是想争了，就一定竭尽全力，配得上了就追，变心了才松手。”
“死脑筋？这么缠人？”
“那是，我都为了她改了多少？总得争个回本。”
“那你前头说追我，就是打着玩玩？”
“你想我认真？”
“算了吧，听着吃不消。”
“就是。按你这条件，我得为你改成什么样？”
“追人不失本心，你的话说的危险。”
“自然是值得才会，你管我？我疯疯癫癫本就不是什么正常人，极端点不正符合我？”
“受不起啊——”
“又不是你要。”
“这谁知道呢。吁——”
一圈，很快就到了。再度踩回人边硬土，马蹄缓下，头发拢过耳尖，捂起熟悉的体热。
酣畅淋漓。
沈客第一次这么跑，停下时竟也觉得意犹未尽。夜色上涌，他们临着墨点追上军营的灯光，野风吹红了脸，热气呼出即散，与大缕炊烟相映为快。
“公子，快来吃！热菜热酒，现烤的野猪！”
“来了来了！”
谢长安把沈客抱下，沈客蹦跳着踩踩实地，等他拴马,一边还催着：“快快快！”
“别催啊。”谢长安系好绳，沈客立马小跑起来，“你这一圈跑开心了？是不是很爽？”
“还行，感觉不错。”
他跑在前面，一下拥入喧嚷，左右也不知谁的手将他揽过，一并还把烤野猪肉串塞到他手上。
“下次等你找好马，我带你跑一圈！”他晃着肉串依旧招呼谢长安，嘴咧的两颗虎牙都外翻，“我学东西很快的，你可别忘了答应我的！”
“这你放心，我最讲信用了。”
桌边又跑来一拨人，连塞带拐的也把谢长安拉进了人堆。七嘴八舌的人声闹的耳朵疼，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老被打断也都快听不清，干脆就不讲了。
“来来来，满上满上！”
大牛举着酒壶冲到桌边，众人欢呼一哄，自觉把碗聚成了花。不过谢长安和沈客没动。
“两位公子，这么点酒，总喝吧？”他边倒便看向两人，不忘又多加一句，“小公子，你可以喝吧？这酒虽然没那么烈，但有点劲头的哦。”
“你小公子我打小就喝，什么烈酒没干过？”沈客踮起脚尖，“你给我单独倒，你们举太高了我够不到！”
“哦——好好好好。”大牛便亲自绕到他身边，先比了个大拇指才倒，满满一碗。“谢公子呢？”
“我……”他罕见的不爽快，竟还迟疑着瞥向了沈客。
“看我干吗？”沈客已经一口酒下肚了，肚子火辣辣的正激灵，嘴里却香的不想停下来说话，“这酒好喝！你不是之前还跟我抢酒？”
“……”
大牛左右望望。
沈客看着谢长安，不免挨着大牛挪了步。“你……不会怕喝酒误事吧？”
“……”
“噗——哈哈哈哈哈哈，大牛，给他倒，倒满倒满！今天要是我们谢公子醉到断片儿，我也管了，尽管倒！”
“好嘞！”大牛得令毫不含糊的倒，酒水漫着碗沿洒到桌上，他瞧着谢长安也没什么抗拒的表情，倒完就顺便又说，“公子，高兴嘛，赏个面儿，咱少喝点就是！”
“嗯……”
谢长安端起碗，又看向边上笑得起劲的沈客。
他挑挑眉，当着他面直接干了半碗。
“确实好酒。”
沈客眨眨眼，紧接与他碰了碗。
“这样才对嘛！谢公子这般赏脸，我都感动的要哭了！公子若当真不胜酒力，吃菜就行，我陪他们喝。”
又抛了个媚眼，啃了口猪肉。
谢长安刚想讽笑，又来了一堆人把两人拉开了。
山匪一窝驻军一窝，劝酒递菜一个比一个猛。沈客忙着放酒捞口肉，谢长安为了好好吃菜开始瞪人。
空酒坛子一个接一个堆上地，酒已过三巡，在场的一个没倒，一群人都当碰上了对手，尤其是沈客和谢长安，绝对是惊喜，竟真没一个不行。
前头他们还当谢长安不敢喝，也怕沈客身体不行，结果几轮下来，就属这两个最清醒。
“咻——嘭！”
天空忽一响，惹的众人纷纷跑开去看。
“嗖——”
“烟花！城里在放烟花诶！你们快来看！”
“啊？真的？”
于是全都端碗夹菜的跑到矮林子遮不到的地方，一个个仰起脖子朝天乱喊。
“那个那个！你看那个，是不是个猪头啊？”
“啊？哈哈哈哈哈，是啊，谁做的炮仗，怎么放了个猪头！”
“那个，是爱心诶！还有叶子，花，可以啊做的，好看！”
“谁做的啊？我们没告诉城里今天碰酒吧？”
“不知道啊，哎呀看就完了。喔——”
谢长安本来也跟着他们端正走在后面，旁边一阵酒味的风，紧接手腕就被拽着整个人小跑起来。他甚至来不及叫沈客，耳边逐渐动物化的欢呼就淹没了所有旁音。
他们跑过人群在稍远处站定，这里视野更开阔，脖子不用仰那么累。
“谢长安，看天上！”
也能大致听清声音，那人使劲朝天戳着手指，激动的似乎他不看就是罪过。
“咻——”
又一束巨大的烟花升空，伴着谢长安同步仰起的脖子。目光一定，半片天炸响，千万缕星点天女散花般流泻，璀璨耀眼，竟让他不知如何描述，只剩毫无灵魂却又最直白的感叹。
所幸还没喝昏头，发不出那群人那样的声音。
弧线，直光，骤响，频杂。火树银花，玉雪琼星，倾泻，坠落，铺洒，流萤。
忘了碰酒，忘了吃菜，他们望着望着，声音就静了。长久的目色迷离，勾起了太多回忆，谁都一样。这样的绮丽绚烂，若身边还多一些人，一起看，一起笑，一起着迷，一起沉醉，该多好啊。
“谢长安，许个愿吧。”
遥远的声音忽近，他侧过脸，望着他映满花火同样醉人的眼眸。
“你这几天偷偷摸摸的，就是为了准备这个？”
沈客也倾脸，笑着，“你不满意？”
谢长安没有说话。
“你不满意关我什么事？”他耸耸肩又转向焰火，“你给我的见面礼，我也不满意。这是我送你的见面礼，不满意正好，扯平了。”
烟花透来的光偶尔打亮他的脸，红红的，不知是笑太多了还是酒喝多了。
谢长安注视着，末了婉笑，也再度抬头观起了焰火。
“你也许个愿吧，他们都在许。”
“早许好了。”
“是么。”
星河流转，焰火转瞬，我知世事不可贪得，自也不求善果，但求在意之人不负此生。若世间真有神明，如今的我是否也能与其比肩？只是握紧手中的线，妄图护他们一世安康。浊酒清茶，山寺遗梦，我不愿醒，可那里有太多遗憾，不该就这样结局。
愿……愿故人安康，岁岁长久；愿仇怨得报，抚逝者安息；愿他轻蹄快马，踏遍风月，千帆过尽，归来依旧长安红花，庙堂敬尊，高山流水，此世不枉。
愿国泰民安，繁荣昌盛。愿我心为世人，世人不负我。愿高位寒天有人共饮，愿花林魂不断，年年好相谈。愿天下太平，愿战火长弭。愿……愿那人，天天开心。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三段，第一段是两人共同的内心，第二段是沈客的心愿，第三段是谢长安的心愿。（方便理解在这里说明一下.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