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寂寥无声，济宁从暨山独自回去的这一路很是安静。他脚步不算快，眼看就要回到房中，可就在要走出这片小林中时身后传来一丝轻微响动。
蓝光乍现，瞬时照亮漆黑周围，济宁没用什么力度，而那人的反应也很快，并没被打到。他回头看向那棵树之后，淡淡说道：“出来。”
一窈窕身影从树的右侧缓慢走出来，这么暗的周围本是连人的五官都看不清的，可她身上特殊的，淡淡的香气还是让济宁立刻便认出了她。
“沛颜？”
在暗处，也在济宁看不清楚的地方，沛颜的面色潮红，强忍着挂在眼眶处的晶莹泪花，为了不让它们相继落下，她只能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用痛感淹没心中的难过。若此刻能清晰可见，她这样一副可怜模样真是任谁看都会不自觉地生出怜惜之情。
他们相隔几步，济宁其实看出了沛颜有些不寻常，可也没有一点要走向她的意思，只是站在原地等她开口。
沛颜知道他的性子，也明白他对自己的疏离感，可内心还是觉得无比委屈，忍不住问道：“你不是说你对她没有男女之情吗？”
她远远跟了他一路，却什么都看见了。
又是这件事……
济宁不想再解释了，随即转身就要离开此地。
此时，一细嫩手心抓住了他的手腕处，抓紧的瞬间就狠狠用力，生怕阻止不住他要离开的动作，而她也已经移到了他的身前。
济宁停在原地，面色如常，低头看着比自己矮许多的人，语气中有些无奈，开口说道：“你先松开。”
“那你不能走。”
“不走。”
沛颜的五根手指刚缓缓张开，马上就要彻底离开那手腕，可也不知什么原因，她又再度紧紧握住了那留有温存的手腕衣衫处。
“……”
济宁无话可说，对面前人的这种行为也早已不觉得惊讶，只觉得束手无策。
沛颜就在济宁的身前，两人之间的距离连一步都不到，可她没敢抬头看他的表情，只一直低着头，这也让她忍了好久的泪水干脆掉落地上。
她声音已经有些哽咽，还夹带着些失控感觉，只顾低着头喃喃道：“你对她那么好，还骗我说你对她没有那个意思。”
济宁还是没用力抽开那只小手，任由沛颜抓着，也仔细听着她的话。他垂眼看到的是她微颤的身躯，然后就怎么也狠不下心来，不知多少次的再次解释道：“我没骗你，是你不信。”
“你就是骗我，那你不喜欢她，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
你从没那样温柔地对过别人，包括我。
济宁叹了口气，表情在这来回的对话时间里已经沉重了许多。他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没再看她，低声道：“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了，你每次都不信，我已经不想再说了。”
感受到他手腕用力要挣开之时，她什么也顾不上了，松开抓紧他手腕的那只手后连同另一只手臂一起将面前的人抱了个严严实实。
在这寒风夜晚里，两具温暖的身躯紧紧抱在一起，感受热气传递，也让他瞬间清醒。
这次济宁没心软，即刻就双手用力将怀里之人推开了。这力度并不小，足足让沛颜后退了几步，差一点就没站稳。
她终于抬头看他，却不见那双眼中平时的温柔暖意，只让她瞬间觉得冷漠又疏远。
济宁看着眼前人，有些倦态，缓缓说道：“你若再这样，今后，我不会再理你，说到做到。”
就在他路过她身边之际，沛颜内心的那些不甘，伤痛，甚至屈辱感觉都一并爆发。
这么多年来，她真的觉得很煎熬，总是看着自己心仪的人对另一女子的细致关心，处处相护……这要她怎么放下？怎么能就只是看着？
沛颜蹭地一下转身，右手迅速抓握住了济宁的衣领处，随后狠劲地向下扯，让他的蓝白衣衫即刻半褪。
男子的宽肩和线条清晰的后背暴露在外，而在那背后的正中央位置上有一道久不愈合的伤疤，从他的肩头延至未褪的衣衫里面，不知到底多长。这可怖的细条鞭痕实在刺眼，已经有了年头，那附近的皮肤微微隆起，映得这凹陷的疤痕之地更加深重。
和从前相比，除了那时当即渗透的血印之外，什么都没变。
对于清欢城的弟子来说，每个人都太熟悉不过这伤疤是什么留下来的。
正是龙骨鞭，那无比珍稀的法器，也是用来惩罚犯大错弟子的刑具。
沛颜也不顾这周围的寂静，喊声激烈，频临崩溃：“那你告诉我，你当初到底为什么替她挡这一鞭！”
济宁在几百年前就是清一城主最重视的徒弟，自然不会因为犯下大错而被罚。
这一鞭是他替徐笙宁挨的。
济宁也没料到沛颜的这一举动，双眼愕然睁大后便反手把自己的衣衫拉了回去。但那领口已经被她扯大，还需借助外力才能让它安稳落于肩上。
“你……”
他转身看她，想说的话却又被那莹莹泪水击退了回去。
沛颜仍不依不饶，那架势就像是听不到答案就誓不罢休一样。缠人这一套，她一直对他用得很好。
“你说！”她又再度拉上了他的手腕，似在威胁他，“你要是不告诉我，你就别想走。”
济宁右手拉着身后衣领处，手指触到了背后那已经凝固，凹凸不平的一角，和身旁的平坦之地对比明显。
他记得清楚，这鞭子打下来的时候很疼，足足让他卧在床上好几日。
“你为什么这么执着这个问题？”
济宁都不记得这是沛颜第几十次问这个问题了，从前，他几乎不会回答，可若实在逃不过，他给出的那几次的回答都是一样。
“是我替她隐瞒，所以，惩罚理应由我承担。”
这确实不算是真正的原因，也不怪听者不信。
沛颜很是执着，面对济宁的反问也理直气壮，很快说道：“因为你从没对我说实话！”她声音小了一些，很是委屈，喘了口气后接着说道：“你说你对她没那个意思，可我实在想不到第二种原因来解释你为什么帮她挡下这么重的惩罚。”
济宁沉默了一阵儿，内心翻腾起许多从前的记忆。
那份痛入骨，与它相比，这伤疤根本什么都算不上。
他双目淡然，等了一会儿后终于开口：“这伤疤本就该在我身上，四百年前就应该在了。”
四百年前？
沛颜听到这里想起了什么，眼底流转，有些出乎意料。她重新看向他，问道：“你，还是对那件事耿耿于怀是吗？”
济宁没回答，可他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可那和她有什么关系？当年替你挡下龙骨鞭的是景洺师兄，又不是她。”
济宁已经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而在这城中知道这名字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可能是因为他不想再继续被沛颜问下去，也可能是想找个人诉说一下藏于心底，无人知晓的秘密。
它的烙印已经深刻心中，说出来也改变不了什么，但……至少可以期望得到一点短暂的安慰吧。
济宁站立着，目光不知看向何地，只让人觉得此刻的他比这夜还孤寒。他轻笑了一下，问道眼前人：“你觉不觉得笙宁和我很像？”
哪里像了，简直天差地别！沛颜刚要开口便听到济宁又补充了一句。
“从前的她和从前的我。”
从前的你？
沛颜想起来了。
第一次见到他时，在那十多个围在一起的人中，她一眼就看见了他。只因他笑得最明媚，浑身散发的都是少年不惧的感觉，风华正茂，意气风发，让她一直记到了现在。
她的情绪稳定了许多，想起从前，对于回答，也确实犹豫了。
好像，是很像。
都喜欢惹祸，惹城主生气，也常常违背约定，偷溜下山，也都很倔强，为了那短暂的自由时间被罚跪几日都觉得值得……
他见她沉默，便开口道：“你也觉得很像对吧？”
济宁如今的成熟稳重，循规蹈矩是失去很多后才换来的，可这何尝不是他曾经最厌恶的模样。他的这个性格已经持续了几百年之久，以至于沛颜都快要忘了从前的他是怎样的神采奕奕，血气方刚，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只要还有一条命在就没什么不可能的。
沛颜突然明白了什么，停顿之后还是开口问道：“所以，你是觉得她很像从前的你，想……保护她？”
“我很想从前的自己，但我回不去了。”他沉闷的眼里再没有从前的期盼，只剩无色淡然，“在第一眼看到笙宁的时候，我就好像在那刻看见了从前的自己，所以在她身边，我都觉得是发自内心的快乐。”
“我保护她，就像从前景洺保护我那样，没有什么一定要说的原因，就是如此。”
“我对她是保护，也是我对自己的一种赎罪。”
这是他要赎一辈子的罪。
从前，景洺替他挡下的何止一鞭。他当年犯了大过，就差被赶出城中，昏迷不醒的那几日他做了个长长的好梦，可一醒来，不仅什么都没成真，还让一切都往反方向走了，再也没希望实现。
压着济宁的那块陈年巨石毫无松动，说了这一通后却觉得更加压抑了。他整个人像是堕入深渊，被困余生，终究还是无人能将他从那里拉出。
他不想让自己的情绪变得不受控制，有些想逃走，只能快速道：“现在我告诉你了，你也不必再问了。”
就在他的背影离去几步后，沛颜还是将那深藏许久却又人尽皆知的一件事说出了口。
她声音比刚刚都小，语气生疏，话语有些凌乱：“你知道的，你知道我为什么总是缠着你，总是在意你们之间的关系。”
济宁脚步顿住，没回头，却在她将要再度开口一鼓作气时淡淡说道：“我对笙宁没有男女之情，对别人也没有，也不可能有。”
他的话说得很明白了，甚至不用她亲自说出口就已经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案。
这次，济宁真的走了，不会回头，可在这片暗夜中，他也红了眼眶。
至于原因，这是个秘密，除他之外，不会有人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榜单更完啦，明天开始六点没更就是不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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