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风清，等在江城府衙外的绯色裙角向他奔来，苏无羡连忙伸手一揽，扶住来人站稳。

“刚刚真是吓死我了。”

窦清欢抚着胸口，脸色一片红白，仿佛仍困在余震里。苏无羡见她这副模样，与之前慷慨之词时的大义凛然没有分毫相似，忍不住笑道：

“还以为你真的天不怕地不怕，竟敢当堂顶撞知府和户部郎中。”

这场好戏本就是她策划的，又自告奋勇出演。官商往来颇多，判罚宽松些本在意料之内，可苏无羡却没想到小姑娘如此硬刚。好在那薛郎中虽立场不明，今日还是将周得水收监，并未再问罪窦清欢的不敬之罪。

“你这般坚持要严惩，是想为小额扶持金正名么？”

窦清欢点头承认，拧紧了眉忿忿道：“小额扶持金是个工具，本身无罪。用得好了，就像由票号和行会正规审批的放款一样，是能造福于民的。”

她顿了顿，想到自己劳心劳力地拟章程、做培训，就是为了让资金安全地流向需要它的地方。可如今这些做点对点放款的黑手濒临暴雷，以后审批定会更严更难，小姑娘不觉有些咬牙切齿。

“可恨这些投机小人，偏要来搅乱市场，浑水摸鱼。从周得水开刀，希望给那些人点教训，用些下作手段搜刮民脂民膏，迟早要被收拾！”

苏无羡目光流转，落在她气冲冲的脸色上，不禁为她仗义执言的执拗生出感动。

“你倒是变了不少。”

他温声细语，想到这个昔日妄图贩卖火药的小姑娘，如今也在为利国利民的事费心费力，眼底流露出欣慰动容。不想人家并不屑于他的赞赏，嘁了一声，又开口道：

“你别以为这就万事太平了。纸包不住火，今晚一个周得水倒了，明天就会有一片‘周得水’暴雷。苏无羡，你一定要把好城门，这样才能保民心安稳。”

窦清欢诚恳真挚的眼神望过来，仿佛在将江城百姓的身家性命全权拜托他。他朝她安抚笑了笑，转而又抬起头，将视线投向前方的一片漆黑，呼出冷冽的气息。

“放心，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次日，周氏酒馆破天荒地没开门。账房里算盘珠子打得火热朝天，掌柜周老爷子阴沉着脸，等管家报来连夜核查的缺口数额。

“老爷，已经对好账了，到本月底会有一千两银子缺口。老奴这就派人支取银两，带着账本去府衙，赎公子出来。”

“且慢。”

周老爷子叫住管家，命他将账本和契约呈上来。他缓缓翻开账本，对着铺开的契约，一笔笔核算。

“找张江城的地图来。”老爷子简明扼要地吩咐。

灯市街，锣鼓巷，四平弄，来办放款最多的地址集中在这几处。周老爷子粗眉拧紧，笔杆有力地将契约上留的地址挨个圈画。他凝神推敲许久，脸上密布的乌云豁然散去。

“去赎人吧。另外，给我备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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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得水放了？”窦清欢听得消息，心里虽知是迟早的事，却仍惊讶于如此迅速，“看来周家实力不弱。”

“虽然放了他，却也没留情面。”上官祺甩来了张告示，冷言讥讽道：“江城府衙竟如此尽心尽责，将周得水集资放贷的前因后果讲得一清二楚。”

以往擅长和稀泥的江城知府忽然转了性，将一起秘密审理的案件事无巨细地公之于众。看似公开透明，取信于民，可明眼人都知道这一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小额扶持金的第一轮还息日马上截止，市面上早有传闻，若第一批成功按时收息，后续还会放出二批额度。偏这关头爆出地下放贷资金链断裂的丑闻，手法、用途与小额扶持金如此相似，却有大批委托人拿不回本金，难免不会煽乱民心。

窦清欢百思不得其解，“这江城知府是个老实人，平日爱民如子，就算没想到这一层利害关系，也不该会有这样具有指向性的动作吧？”

“知人知面不知心。”

见惯了商场尔虞我诈的上官祺不以为意。他经历过太多翻脸不认人的戏码，深知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与其追证江城知府是有心还是无意地放出消息，不如立刻应对市场信心波动的问题。

“票号与行会基金我都已打过招呼，不会影响之前的放款。”

窦清欢松了口气，好在她提前评估过风险敞口，只要之前的放款这边不出问题，即使再有小范围的挤兑，如今这几家放了小额扶持金的票号也有足够的偿付能力。剩下最重要的事情便是清理不规范的地下放贷，还要重新巩固民心。

周得水一案暴雷后，市场自然会清除那些泛滥的劣币，跟风违约的庄主不会在少数，刚刚被小额扶持金提振的民心一时惶惶。大到富贵公子哥，小到少有结余的百姓，挣着要去赎回自己委托的款项。

事已至此，唯一平民心的方法只能是雷厉风行地处理。掌管城门进出的江城军近日绷紧了弦，根据之前摸排的结果，对妄图跑路的人守株待兔。短短几日，抓来的几条大鱼落网得七七八八。江城府衙挨个审讯、公示，将账目一一清盘，虽有部分缺口，也给出了分期补全的方案。躁动的市场情绪逐渐平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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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将军近日繁忙得很。”

已经许久不曾见过自家那位早出晚归的主子，苏府的丫鬟在厨房忙碌之余闲聊起来。

“是呢，不过今日似乎是会早归。窦小姐还特意嘱咐我们炖汤，说是要给主人补补。”

补身子是其次，最主要的还是要为苏无羡庆功。一听到府门前的马蹄声，绯裙姑娘三两步跨过门槛，亲自迎出来。她上前牵住马嚼头，顾盼昂头，笑眼望向马背上意气风发的男人。

“清欢恭贺苏将军高升江城军统帅！”

女声清脆，她还不甚认真地行了个礼，马停稳后便将缰绳抛给了另一旁笑呵呵的管家苏鸿。苏无羡怔了一怔，忽有种凤协鸾和般的熙熙融融。

春风得意马蹄疾，又难得今日放衙早，门前巧笑连连，曾经梦想的太平生活仿佛跃然眼前。

“刚刚接下的旨意，你消息倒灵通。”

他跃下马背，见她比看到东家票市价上涨时还高兴，有些忍俊不禁。窦清欢毫不避讳，上前拉过他便急冲冲地大步往府里走。

“快去洗洗，今日为庆贺你连升三级，府里特意准备了家宴。”

苏无羡心头一暖，任由她推搡着自己进屋。卸甲后换上一身玄色常服，衬得他英气轩昂。他扫了眼铜镜，发觉自己素日凝重的眉眼总算稍稍轻松了些。

连日不眠不休地守着城门，又多方探查掌握消息，此番江城军成功截住数人。风雨欲来的商界终是平稳落地，苏无羡立下不小的功劳。江城知府为人实诚，连上几道表替他请功，户部主管的薛郎中也赞扬他尽职恪责。圣旨如料而达，不想竟直接将他捧上统帅之位，节制整个江城军，而仍在外省的江尧则调入皇城军，具体职位并未公开。

苏府众人和睦，相敬如宾，经过时疫后彼此更是亲密。借着自家将军升官的事开家宴，自然人人欢喜，举杯碰杯直至深夜，膳厅杯盘狼藉，其乐融融。

“苏无羡，我一定得敬你杯酒。”

双颊飞红的窦清欢摇摇晃晃地走到他桌前，眼睛灿若星辰。她举着自己满当当的酒杯伸来，撒了他半袖子却不自知。

“我最讨厌在团建饭局上给老板敬酒的。但你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老板。”

“你给员工撑腰，关心员工身体健康，有你这样的老板是我们打工人敢拼敢闯的底气。”

小姑娘仰起脖子，咕咕咚咚一饮而尽，十分上道地朝他亮了亮杯底。随后盯着他端着杯子的手，仿佛在等他回应。

苏无羡无可奈何，同样满饮，接着又夺过她的杯子，不由分说道：“你喝太多了，先别喝了。”

窦清欢啪地一拍手，愤慨地伸手指着他，仿佛怒火中烧，可又转瞬扑簌簌地落起泪来。

“苏无羡你知道吗，我以前有个老板，带我去跟上市公司吃饭，非让我给老总敬酒。连老总都看出来我喝多了，我那天杀的老板却还笑嘻嘻地说什么‘她是能喝的’。我呸，他是什么东西！”

她抹了抹眼泪，上前无比真诚地与苏无羡掏心掏肺道：

“虽说我在你这里也累，但我累得比以前高兴。你放心，我会帮你好好经营苏家产业，你的过往家事，也必会有个善终结果。”

男人猛地清醒，抓住她的肩膀晃了晃，“你说什么？你知道什么了？”

不想窦清欢被他晃得头晕脑胀，酒劲上涌，软绵绵倒在他臂弯里，彻底断电。苏无羡眼见问不出结果，拧着眉坐下，柔和的眼神逐渐消退，凌厉的神色浮现于面。

此次晋升，外人看来是喜，个中蹊跷实则颇多。除江城知府是实打实的毫无私心外，一同推荐他的薛郎中一直难辨忠奸，更甚之，连太子都替他说了好话。而苏无羡一旦出任统帅，江城军与对家麒麟军的明争暗斗，他都将首当其冲。

苏无羡是因点对点小额放款一事而升迁，可此案中最耐人寻味的细节，便是那些不知所踪的贷款人留下的地址。苏无羡从江城府衙那里得来了契约抄件，可刚翻了几张便觉不对。以他对江城大街小巷的熟悉，很快便粗粗定位了坏账契约的地址分布。又接连翻阅其他几家，这才发现坏账竟都以太子府为中心。

从他未了的家仇，到碧萝的枉死，再到窦清欢消失的记忆，无一不和太子府扯上关系。如今太子却公开点了他的将，难道会是巧合么？

还是说，太子府是在明白示意自己盯上了苏家？

将军疑虑重重，却仍磊落受衔。他兀自斟酒，目光巡视着乱了序齿混坐一起的合府众人，最后流转至身边的绯色衣衫。

苏无羡干尽杯中清酒，嘴角紧抿。韬光养晦，蛰伏数年，是时候该直面对方，来个了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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