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不长眼的敢踩——”

面前身宽体胖的圆脸男子一张嘴酒气熏天，满脸的盛怒，在目光触及到赵蓉儿娇艳俏丽的容貌时却渐渐消融，声音也随之一噎，旋即换了个柔声细语的语调，道：“我当是哪个不长眼的婢仆呢，原是两位姑娘无意中踩到了我，无妨无妨！”

孟宛低头看向脚下，她与左侧圆桌的距离稍远，按照行进的方向来看怎么也不该踩到他。

赵蓉儿先皱了眉，心直口快道：“分明是你好端端的，突然横出一腿，若我们再慢上几步，怕是要被你绊倒！”

圆脸男子愣了一愣，仍旧耐住了脾气笑着拱手一揖，“是是是，都是在下的过错，冒犯了两位姑娘。”

不知为何孟宛总觉得瞧他有些脸熟，二人方擦肩过他身侧，苦思冥想中赵蓉儿适时低声道了句：“柳松真是与他妹妹一个德性！”

经她话中一点拨孟宛茅塞顿开，想起这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是在何处见过了，不正是那晚态度极其跋扈的圆脸官家小姐么，她忍不住问道：“不知他们家父在朝中是官居何职？”

“柳娴与你同个院中听课，你居然还不知她家世么？”赵蓉儿只觉得有些疑惑，但没深究，继续说道：“我听闻他们家本不是京中人士，因着与宰相母家是远亲，举家投奔而来，其父柳洪霖现在朝中官居七品，任都给事中之职。”

难怪这一家人如此嚣张，虽说都给事中仅是个七品官，却掌侍从规谏，有稽察六部之弊误，驳正制敕违失之权，是个位卑权重的官职，且他家背后又有宰相这层靠山在。

孟宛记起书后面有部分关于其父柳鸿霖与孟府里妾室的龌蹉事，不过与她干系甚微便没再细想。

话语间近到桌跟前，眼下空椅有三，分别是庄烨和时凌雨中间的两个，以及韩少钦和宋念微中间的一个。

孟宛自然盯住了挨着庄烨的那个座，她飞快瞥一眼同样若有所思的庄烨，怕他又想耍什么小心机，脚下紧走两步，先于赵蓉儿落了座，随后毕恭毕敬地朝他颔首礼道：“庄先生好。”

庄烨周身有些许酒气，净白面庞也浮着一层浅薄红晕，可眼眸沉寂如常，视线在她身上停了一停又移开，照旧冷冷淡淡的态度。

反是庄烨旁边的韩少钦自孟宛落座后，一直托着腮用一种饶有趣味的笑眼盯着她看。

韩少钦的存在，说白了就是一个用来提防亲王谋逆篡位而被送进京来的纨绔质子，他在书中戏份也不重，一直没挂官职从不参与政事，最后亦顺着皇上意愿只娶了宋家嫡女一妻。

不过他与庄烨的交情倒颇具玩味，前期称兄道弟成日混在一起玩乐，可以说是形影不离，后期庄烨入朝为官竟日渐疏远。

眼看庄家大势将去时，庄烨几次三番上门求访都被韩少钦拒之门外，直至他锒铛入狱，更不曾帮他求情一次。

韩少钦虽然并未做出落井下石之事，但孟宛对此人的印象实在谈不上多好，她自知这具皮囊算不得什么美人，不知道何故引来韩少钦的兴致，抿着唇面无表情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

夜色渐浓，席间，宋望尘喝至酣畅，似忽想起了些趣事，搁下酒盏兴致勃勃地看向庄烨，发问道：“学生听一友人说，今年我们私塾租下了水吟酒庄用来举办冬雪宴，庄先生可知晓此事真假？”

连绵风雪天刚过，近段时日景致最好，正是赏雪的好时节，每年办完冬雪宴便将至年关，私塾该放年假了。

这些事情孟宛都清楚，庄烨却不知，她眼皮一跳下意识侧脸看去，自穿进来她一直没能同庄烨说说这个书中的世界，全凭他自己摸索，一时也好奇他会如何应对。

就见庄烨与韩少钦谈笑中酒盏相碰，不动声色地咽下口中残酒，回问了句：“你友人与水吟酒庄是何关系？”

宋望尘稍一怔，答道：“他是水吟酒庄，齐庄主的大儿子。”

听罢庄烨瞥他一眼，语气不冷不热道：“那还有什么可问的。”

宋望尘本想起个话头聊下去，没料想被庄烨的话给噎回了，面上一阵尴尬，正讪讪之际又转念一想，眼前这位庄先生向来不是个好脾性好相与的人，他这般明知故问被呛上几句倒是正常。

但席间气氛却因此冷了下来。

孟宛注意到庄烨的碟中干净，想必入席后没怎么动过筷，一直被韩少钦灌酒了。她前倾身子，抬手夹起个鸡腿放在庄烨碟子里，然后在他诧异的眼光中，笑眯眯解释道：“我看先生光顾着饮酒了，都没怎么吃饭，是以学生孝敬先生的。”

庄烨沉默地盯着她手中筷子。

孟宛循着视线低头看去，顿悟他的迟疑，连忙举起手中筷晃道：“这是公筷，我没用过。”

这一突兀的举动因孟宛话中“孝敬”二字瞬间变了味，余下同为学生的几人皆是一顿，没多时庄烨碟中便被菜肴高高堆起。

在学生们再三的劝吃声中，庄烨神情复杂地拿起了筷子。

眼看气氛缓和，刚才的尴尬之事被掀了过去，宋望尘又挑起话头来，他看向赵蓉儿道：“蓉儿妹妹置办好冬雪宴那日要穿的衣裳了吗？若是还没，可愿带上我家妹子一同？她性子太闷，没甚朋友，平日里也没怎么出过门……”

“阿兄！”宋念微红着脸出声打断，拽拽宋望尘袖口细声细语道：“莫再说我了。”

赵蓉儿有些为难，她于梳妆打扮上并不讲究，“可我从未置办过冬雪宴的衣裳，年年都是凌雨送我的。”

“咳咳咳……”时凌雨听到此话呛了一下，在宋望尘别有深意的笑眼里咳嗽的脸都红了，他正了正色，干脆承认道：“没错，我是常送蓉儿些衣物，她平素不喜去逛布行、成衣铺子之类的地方。”

“那宛儿妹妹呢？”宋望尘只能把目标转向孟宛，搭眼一瞧便有些后悔多问这一嘴了，她发间仅插有一支木簪，苍白的脸上未施粉黛，穿着的衣裳更不像是什么好布料，估摸着她从孟府里也不是个受宠的。

孟宛知道冬雪宴那日大家都会盛装出席，可她哪有多余银钱去添置新衣裳，多少觉得有些窘迫，正不知该如何回应时，默默旁听许久的韩少钦竟然开口了。

他问了句：“赵姑娘的衣裳既有人送，孟姑娘没有吗？”

这话问的真是莫名其妙，孟宛没什么好气，回道：“没人送我，世子殿下有何贵干？”

“没人送的话——”韩少钦毫不在意地眯起一双桃花眼，笑说：“本王想送你如何？”

他这一句话听得席间众人皆惊住了，齐齐停了筷看过去，各自揣测着韩少钦究竟是何用意，其中宋念微的脸色尤其难看。

孟宛惊愕之余，正想开口拒绝时思路忽而一转，主动送上门的资源，不利用岂不是浪费？她瞥了瞥神色淡然的庄烨，略微停顿，眉眼一弯道：“好啊，那民女这厢谢过世子殿下的好意了。”

“就是不知道世子殿下准备何时送来？”孟宛不顾旁人投来的又一众震惊目光，继续追问：“可有信物为证？”

韩少钦仰头笑出了声，“孟姑娘果然有趣！这话说的，还怕本王食言不成？”

随即他解下腰间的玉螭佩，长臂横过庄烨身前递向孟宛，语中含笑道：“本王身上除了银钱就剩玉佩了，便以此为证，孟姑娘觉得这件信物如何？可满意否？”

隔在两人中间的庄烨身形微微后仰，自觉给他们让出了些空。他的神情始终平静如水，似乎毫不在意，甚至不曾斜视一分。

孟宛顿时觉得没了兴致，接过沁凉掌心的玉佩，浅浅一笑态度敷衍的再次道了句谢。

没过多久宋念微先行告辞了，她这一走席间气氛更微妙了些，赵蓉儿桌布下悄悄拽了拽孟宛衣袖，凑过去低声问她：“你与韩少钦相识？”

孟宛也压低声音，“不识。”

“那你为何要收他衣物？”赵蓉儿甚是不解，“谁知他此举是不是别有用心。”

“我若不收，怎能知晓他究竟是何用意？”孟宛朝她笑了笑，接着自嘲道：“何况我论才貌都不及大学士家嫡女，韩少钦对我还有何可图的？”

“你倒也不必这般贬低自己，我只是觉得……”赵蓉儿表情纠结，她与宋念微虽不是好友，但瞧她临走时那副怏怏的模样，心里也挺不是滋味，毕竟孟宛明知今日她是来相看韩少钦的。

孟宛自然能懂赵蓉儿话中意思，不待她说完，便诚恳道：“放心，我对韩少钦无意，之后会与他保持距离。”

一场酒席到末了几乎是不欢而散，孟宛趁着众人还未离席唤来婢女要了个食盒，那婢女面带疑惑，看一眼她身后几位权贵却不敢多言什么。

孟宛起身打开食盒，环视一圈问道：“诸位可吃好了？”

“吃好了。”

回答她的只有三人，宋望尘侧着脸显然不愿再搭理她，而庄烨看出她意图，安静如常。

孟宛挑拣着桌跟前没大动过的菜挨个放进食盒里，还有道豆沙糕她也想拿，可惜离得远够不着，看了又看终是放弃。

刚拿起食盒盖子，那道豆沙糕便被送到了眼前，孟宛顺势抬头看去，是时凌雨。

少年俊逸的脸上在尽量掩饰着怜悯，朝她露出温和地笑，“还有什么想带走的菜？够不着我可以帮你拿。”

“多谢时公子。”孟宛没跟他客气，手往桌上一指，“那道素丸子我也想要。”

赵蓉儿能看出孟宛从府里的日子不好过，却没想到这种地步，她忍不住蹙眉道：“宛儿，难道你在这财大气粗的孟府里，连饭都吃不饱么？”

“能吃饱。”

只是吃得饱和吃得好是两回事，干吃馒头都能吃饱。而且孟宛心里惦念着何明月，她这一整日下来没吃上几口饭。

赵蓉儿以为孟宛在逞强，看着她纤细到瘆人的手腕，更觉得心疼，暗下决心往后定要多多照拂着她。

话刚说完，素丸子也递到孟宛跟前，不过这次端菜之人换成了宋望尘。

他的表情几经挣扎，最后叹了口气，“既是凌雨兄的好友那便也是我的好友，宛儿妹妹若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

想想方才那事，明明是韩少钦主动招惹的孟宛，又怎能全怪她呢？她过得都如此艰难了。

孟宛一时怔愣住，她本意是想趁着人没散能使唤地动婢女，顺利打包走饭菜，不曾想弄巧成拙，竟然激起了众人对她的同情心。

“谢过宋公子。”孟宛盖上食盒，索性把戏做全套，柔柔弱弱地咳嗽几声，再楚楚可怜道：“我没难处的。”

尚未来得及验收这出戏的成果，沉默良久的庄烨携一身酒气站了起来，些许暗哑的声音自她头顶传来，“明日一早我在尔雅堂等你。”

尔雅堂？私塾的画室，可明日不是没课吗？

孟宛抬头看他，刚想问“等谁”时，身侧的赵蓉儿出声应道：“学生记得，会准时到私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