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兑泽城，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曲澈的心情却不太和畅。

他正蹲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离地数丈，一手拎着自己灰不溜秋的破布包裹，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扒着眼角，找准了新叶间的罅隙，朝树下做了个鬼脸。

树下顿时响起一阵叽叽喳喳。

他耐着性子地听了一会儿，发现还是老一套，什么“不要欺人太甚”“有本事你就下来”之类的，全是车轱辘话，又觉得没趣了。树下的家伙看通身的精细穿着、听半天骂不出一个脏字的言语，就知道应该是个名门子弟，哪怕在江湖里漂着，走的也不是凡夫俗子、小门小派的路子，想来爬树这件事，是不会而且不敢会的。他索性越发放松起来，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倚着，还随手折了根缀着翠绿色叶子的细枝把玩。

树下的家伙深吸了几口气，大抵是被他若无其事的态度刺激到了，扯着公鸭嗓喊道：“上面的！你再这样死不认错，我就喊我大师兄来抓你！”

……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动不动就喊家长？山下的人，都喜欢这样吗？

曲澈，取香院第五代传人，自打三岁那年，被师父捡回山头抚养，就再也没下过山的这样一个人，对山下的民俗再次产生了深深的迷惑。

他不禁回想起自己是怎么沦落到“被围困在树上”这番境地的。

好像也是类似的情节。他最开始是救了一个险些被恶霸强抢的孤女，结果恶霸喊来了老恶霸，老恶霸带了一帮打手，他费尽心思才从人山人海里带着女孩平安逃离。然后他遇上一位得了重病、等不及医师的阿婆，出手为阿婆调养了身体、稳定了病情，哪知道阿婆的儿女都觉得他是个江湖骗子，二话不说就喊人来抓他——哦，对了，那个被喊的，就是树下站着的这一位，现在又要再喊人来了。

经历了这么一大遭事，曲澈算是隐约明白了，山下的人估计是一大群一大群地住惯了，遇到事情就想拖家带口地来，家里没那么多人的就喊外边的人来，总之觉得人越多事就越好办——好像不管有理没理，只要人多，就有了充足的底气。但是这么多天来，据他自己的观察，发现的事实却是，人一旦多起来，事情往往就会变得更加麻烦。

他心下立即有些不安，拿着细树枝的手都顿住了。树下却又有人堵着，逃也没法逃，只能故作镇定地守在树上，静观其变，随机而动。

远远地，从小路那头走过来一个穿青色衣服、身后背着一柄长刀的男人。待他走得再近一些，曲澈看清楚了他的脸，天庭饱满，剑眉星目，相当俊朗。

估计这就是传说中的“大师兄”了。

曲澈暗自思忱。

果然，男人走近了，站在树下，低声和原本就站在树下的那家伙聊着什么，估计是在问情况。

曲澈悄悄把手伸进包裹里，捏住了一张符纸。

过了一会儿，穿青衣裳的年轻男人把头抬起来，衣袖微微一动，像是要动手了！

曲澈抿唇，做好了抽符的准备——

“雁城七星宗开阳门下弟子靖琢，见过阁下。”男人作了个规范恭敬的揖，然后继续仰头望向他。

“……？”居然不是直接开打？曲澈还捏着符纸的手指一僵。他谨慎地和男人对视，试图从男人的眼神里读出点什么——当然，没什么收获，就像他之前无数次试图通过看眼神辨别好人坏人的尝试一样。但是“没有一见面就打”这个举动又确实让人高兴……他迟疑片刻，最后还是把细树枝放进包裹，自己从树上爬了下来，掸干净衣服上粘的灰后，也朝男人作揖，道：“取香院弟子曲澈。公子不必多礼。”

靖琢有些意外。

师弟给他传讯时说的是“又有用戏法蒙骗百姓的骗子”，他也以为这又是一个借青英会举办之际滥竽充数的小人，但是眼前的青年，或者说，少年，虽然衣着简朴，但是目光纯净澄澈，举止自然大方，自报家门时也十分坦然，不像是寻常的江湖骗子。

既然如此，盘问之类的事，就要谨慎些了，总不能直接把人当成骗子来处理。

他调整了一下计划，不成想还没来得及开口，身旁的师弟就咋咋呼呼地抢过话头：“大师兄！你别信他的话！他都没实打实地给人家治病，据说是就那了张黄纸从病人眼前晃了几下，明明就是个江湖骗子而已，怎么会有正经师承？”

曲澈望着那瞪圆了眼睛、一派无辜样、但是实际上撵着他跑了半条街的家伙，忍住了忍着，才没朝这二傻子再做个鬼脸——所以，就为了这一个自我介绍或者检查一下阿婆的身体就能解决的问题，你听风就是雨、莫名其妙地追了我半天？

他目光扫过面色稍有尴尬或非常尴尬的师兄弟俩，连客套的笑容都不打算露给他们了，硬梆梆地撂出一句：“洛泱城西七十三里，元元峰，取香院，家师姓阮。”

靖琢努力保持和善的笑容，试图弥补：“是我们孤陋寡闻了。”

曲澈冷凝的面色稍有松动。

木明月一拧眉，扭过脸刚想再和师兄好好说说，就发现师兄把手搭上他的肩膀，借着宽袖的遮掩，在他耳边贴了张传讯符。

“我听说过这个门派。”靖琢在传讯符中道。

二傻子也不是真的就那么傻。他听到对面报了这么详细的来处，其实已经隐隐有几分信了，只是看过的江湖骗子太多，也不乏身世编得像模像样的家伙，还是怀疑占了上风。现在一向敬仰的大师兄出言确认，他也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冒犯别人的傻事，脸一红，朝曲澈深深地行了一礼：“雁城七星宗玉衡门下弟子木明月，见过公子。”说完自我介绍后好半天还不起来，曲澈大概明白了这小傻子的意思是借此道歉。但积攒的怨气郁在胸口，让他不是很想直接原谅。

靖琢用眼角余光瞥了眼师弟，发现他还保持着弯腰的动作，又观察了一下这位曲公子，感觉他余怒未消，在心底不禁叹了口气，面上仍强撑起笑容，上前道歉：“曲公子，我师弟性情本就有些急躁，近来有多江湖骗子，他无意冲撞了您，恳请海涵。”

自责有了，原因也解释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礼数也周到得无可挑剔，曲澈也没理由再为难他们。说到底自己实实在在地帮了人，除了被撵了半天以外也没什么损失，最后还收到了道歉，算是在山下过的这十几天里损失比较小的了……

又想起自己颠沛流离的下山经历，曲澈没有怒向胆边生，却不禁觉得悲从心头来，也没了和这俩师兄弟再说几句话的心情，拎着小包袱，打算转身告辞。

他自认倒霉，旁边两位却总有些良心不安。但他们倒也没有拦着曲澈，而是自然地和他并肩走。

靖琢试探着问：“洛泱城离兑泽有千里之远。曲公子为何来到兑泽城？”

“出师之后，随便走走，机缘巧合罢了。”曲澈说，“您二位不也是？我虽在山里长大，却也知道‘白玉京’雁城在极北天，距离兑泽城又何止千里。”

这就来到了他们熟悉的话题了。

木明月因为之前的误会和给曲澈添的麻烦惴惴不安已久，现在有了可以发挥的空间，便主动侧身上前半步，露出灿烂的笑容，道：“曲公子听说过青英会吗？”

“青英会？”曲澈被吸引了注意力，“那是什么？武林大会一样的东西吗？”

“差不多吧。”木明月解释道，“青英会，据传是古时的一种特殊的武林大会，今年打算重开，在古制的基础上稍加修改。只有未及而立之年的选手才能参会，每个门派不限制参会人数。”

曲澈觉得不大对劲：“那还有什么比头？风光不全被多剑客、刀师的门派占去？”

知道“近年来举办的武林大会虽然限制了每个门派参会的人数，风头也基本都被五大门派包揽”这件不算秘密的秘密，出身五大门派之首、还是嫡系的剑客木明月又不怎么敢吱声了。

听外人这么一评价，七星宗大师兄靖琢也有些不好意思。但在场的就他们两个知道青英会的，小师弟脸皮薄，他就得顶上：“曲公子有所不知。青英会并不是打擂台式的比武，而是会设计适宜的场景，让所有心法武术都有发挥的机会和可能。”

曲澈心动了。

他想起了元元峰空荡荡的山头，师父后继少人的叹息犹萦绕耳畔。

如果能在青英会上打响“取香院”的名号，那师弟师妹岂不是要多少有多少？不，不能这么贪心，能有一两个也很不错……

“你们说的这个‘青英会’，没有什么‘胜者必须加入某某门派’的规定吧？”他还想再确认一下，免得日后白忙活一场。

招收了历年来武林大会冠首的七星宗的两位弟子：“……”

木明月羞愧地闭上眼，靖琢一咬牙，坚定道：“没有！”

他的回复掷地有声，曲澈的内心波涛澎湃。

曲澈一把抓住靖琢的手，眼中异彩连连：“靖兄！请务必带我一同前去青英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