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被这么一问，甯安不禁有点懵。他虽然十分好奇“溯源”能力的发动条件与作用机制，但也不至于怀疑那纯属瞎掰……不，他确实怀疑过一次。在处理于睿妻女失踪案时，他就疑惑他为何要特地去档案室翻看案卷，而非仅凭现有的信息“溯源”出划龙桥集体失忆事件的全貌。毕竟当线索齐全时，普通人也能推理出来龙去脉，根本不靠玄乎的异能来破解。不过，那疑虑也就持续了一阵，因为后来，沈连寂以实际行动证明了他像开了上帝视角一样全知，哪怕是唯有当事人自己清楚的隐私之事，他也能全部娓娓道来。所以甯安逐渐对他改观，希望知晓他眼中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风景与色彩。

……但如果，这些全部是假象呢？全部，都是通过第三者偷窥来的卑劣技俩呢？

沉默了半天，甯安只能挤出干巴巴的一句：“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元清一遍观察对方的微表情，一边若无其事地道：“话说在前头，沈连寂只让我替他做过两件事：一，找一个人的下落；二，关注塞勒涅的状况。你经手的那些案子，我虽然无聊时有‘旁观’过，但沈连寂知道的，都不是从我这儿听去的。”

“……”

元清默认他接受了这一前提，继续说了下去，“大概是三个月前吧。沈连寂忽然联系申姜，要她连夜守在他家附近，把他杀了。”

“谁？”

“一个叫章舒诚的人。”

“章舒诚？”

“但据我所知，他俩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按理说半点关系都沾不上。而且申姜找到他时，他正躺在车里睡大觉呢。”

“……”

“趁一个人毫无防备之际痛下杀手什么的，根本不符合他的作风。而这也侧面说明，这个叫章舒诚的家伙触碰到了他的底线。因为好奇，我缠了他好几天，他才勉勉强强透露与你有关，好像是……你怀疑他和沈承信联手制造了这场‘溯源’骗局，把所有人耍得团团转。”

甯安愣住了，“……骗局？”

“具体是怎么回事，他没说。毕竟他那时的样子，简直可以把整个赤道都冻成北极圈，所以我也不好刨根问到底。”

甯安沉思了一会儿，“是沈连寂亲口说，他的能力是‘溯源’吗？”

“没有。是沈承信做了一系列测试之后得出的结论。”

“他是什么时候获得它的？”

“成为实验体的第三年，从鬼门关回来之后。”

“那他计划创建塞勒涅……”

“也是在那之后。”

“你是什么时候知情的？”

“从一开始。”元清炫耀道，“但凡是发生在设施里的，不管多鸡毛蒜皮，都逃不过我的眼睛。说来，也真是有趣。那个像冰块转世的家伙，居然会出卖色相……”

甯安听得一皱眉。

意识到失言，元清咳了咳，稍微收敛了，“说白了，不就是这样么？尽管没做出违背伦理的行为，但雷轩的确对他怀有一些心思，而沈连寂自己也心知肚明。当然，我也必须承认，像秘密结党这种勾当，只能交给对自己死心塌地的人，否则保不齐哪天就被卖了。况且，雷轩也远比我想象的聪明灵光，很多事情都处理得面面俱到。”

甯安品了品此话背后的意味，“也就是说，你认为建立塞勒涅，是正确的？”

元清顿时一阵大笑，“甯组长，你以为，我还有判断是非对错的能力吗？”

“……”

“我只是觉得好玩罢了。到了我这一步，除了在死前爽一把，还能做什么呢？”

“……”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不给你一一解答完的话，他可要不高兴了。”

甯安默然片刻，声音低沉地开口：“简而言之，是沈连寂将塞勒涅的运营权交给怀珺衡，之后再联系部门高层，请他们默许塞勒涅的存在，对吧。”

“对。”

“他如何联系部门高层？雷轩没这个权限吧？”

“雷轩没有，他的上级有啊。你不知道有多少人，眼巴巴地等着他的研究结果呢。”

“那仇薇琳在这之中，”甯安抬起头，严肃地问，“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元清笑了笑，意味不明地说：“她，实属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呢。”

董峻国前一秒才刚点头，后一秒路明宇就急不可耐地开门冲了进去。动静之大，令乖乖坐在沙发上看书的仇薇琳吓了一跳。不及她回过神来，他又一下子将她拥入怀中，仿佛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寻到了丢失已久的宝物一般。

“……明、明宇，你怎么了？”仇薇琳被搂得隐隐生疼，却又不敢推开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说，“我的话，没事的。这几天，一位姐姐一直陪着我，所以我过得很……”

路明宇置若罔闻，仅一个劲加大环抱的力度。无奈之下，仇薇琳也放弃了抚慰，任由他抱着自己。

一周前，刘存广说有案子需要借助仇薇琳的预知能力，路明宇便像往常一样送她到部门。原本，他绝不会离开她半步，奈何刘存广三番五次以“机密”阻拦，他才答应了在隔壁房间等待。这之后，他又不料茶水被下了药，等醒来时，天彻底黑了，仇薇琳亦不见了踪影。

每一次仇薇琳失踪，他都要遭遇一遍天塌下来似的绝望。他知道定是范冰在背后指使，可他不明白他们的动机，若非董峻国及时出面，他恐怕真会打爆刘存广的狗头。董峻国派人封锁了消息，又把路明宇单独拉到办公室谈了一晚。概括起来，就一句话：仇薇琳很安全，不日，我就将她还给你。

路明宇自然不晓董峻国何来保证的自信，可他除了听从，别无他法——他虽然在名义上是仇薇琳的“监护人”，但充其量也就是个男保姆，在部门没有半点实权。董峻国让他等，他便只能等。

他依依不舍地松开仇薇琳，一遍憎恨自己的无力，一边轻声问：“刘存广，让你预知了什么？”

“塞勒涅歼灭计划的结果。”仇薇琳答道，“他问哪一方会胜出，答案是范冰。所以我想，是我们胜利了。对吗，董叔叔？”

董峻国笑着点了点头，“我们琳琳的预知，什么时候出过错啊？”

路明宇几乎是咬着牙问：“只是这样吗？”

“嗯，”仇薇琳道，“他们说这是秘密行动，不能让别人发现。因此我得在他们安排的地方住几天，等行动结束后，就让你来接我。”

路明宇沉默了几秒，“副部长，我可以把琳琳带回去了吗？”

“当然。”董峻国笑道。

于是路明宇拉起仇薇琳的手，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仇薇琳跟着他走了一段路，忽然停下来，犹犹豫豫地说：“明宇，那个，我……”

路明宇转回头看她。

“我……”她停顿了一下，鼓起勇气说，“我见到我爸爸了。”

“因为欧阳夏竹，欧阳凯成了药剂异肽素研究项目的最大投资方之一。然而国内能与其比肩的大佬多了去了。他们也渴望着能有一剂神药，来减轻自身病痛，或增强体质延年益寿。而他们之中的某位，在十五年前有了一个女儿。但可惜的是，这个孩子，是‘怪胎’。”

毋庸置疑，这个女孩，就是仇薇琳。甯安想了想，问：“路明宇说，仇薇琳在心里问出想要预知的事情之后，一个声音就会回答她。”

“啊，”元清笑了笑，“不好意思，是我。”

由于在意料之中，甯安也不觉惊讶，“那些所谓的预知结果，也都是沈连寂告诉你的？”

“不然呢。我眼里永远只有‘现在’，没有‘过去’和‘未来’，就是瞎编也编不出啊。”

“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元清顿了一下，改口道，“当初的划龙桥集体失忆事件的元凶，也就是被当场击毙的那个小女孩，实际上只是个普通小孩。”

甯安没能马上转过弯来，“她不是异肽素实验的实验对象么？”

元清斩钉截铁：“她是在接触了仇薇琳之后，才变成那样的。”

“……”

“当然，她和刘禅嗣，还有霍诗雨不是‘同类’，只是能力稍微特殊一点罢了。但仅凭如此，也足以判定留不得她了。甯组长，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办？”

甯安抬目看向元清。

“得罪尊贵的甲方大人，绝对是不可取的。为此，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控制住仇薇琳的能力。然而仇薇琳作为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在别的小孩还会尿床的年纪，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匪夷所思之事、由于自己而遭遇无妄之灾的人，她全部知道，全部理解。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办法能挽救她呢？”

甯安如鲠在喉地答：“清除……记忆。”

“没错，这是唯一的方法。”元清一字一顿地道，“所以部门才迫切地想使记忆删除实验成功，并把这项任务交到了沈承信手上。”

“……”

“对于智商超群的神童，那些细小的‘违和’和‘反常’，可不是随便哄几句就能糊弄过去的。况且，‘怪胎’的本能是刻在基因里的。与其让她因为‘缺少了什么’而烦恼不已，不如通过让她‘拥有什么’来转移她的注意力，最好是与其真正的能力完全不沾边。要知道，‘预知未来’可比喷火变形高级多了，部门因此对她‘好’一些，非常说得过去。”

沉默了半晌，甯安终于吐出一句：“……我明白了。”

“那就好。”

“最后一个问题。”

“问吧。”

“沈连寂用什么交换下了沈文寞？沈承信死后，没人能护他了吧？”

元清语调似笑非笑，“你已经见过了。”

“见过了？”

“准确来说，其中一个，你不久之前刚见过。另一个，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话音一落，几个穿着黑色制服的人进入地下室，领头打开携带的小箱子，从中取出了一个小药瓶和一支注射器。药水顺着医用胶管混入缸中的液体，悄无声息地扩散开来。不一会儿，仪器上的各种数值开始平稳下降。

甯安问：“他们要带你去哪儿？”

“不是说刚才那个是最后的问题吗？”元清调侃道，“知道了又如何？你要登门拜访吗？”

“……”

“放心吧。短期内是死不了的。如果你要我帮你找他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哦。”

甯安知道对方指的是沈连寂，稍稍踌躇了一下，拒绝了：“不用了。”

元清一副意料之内的口吻：“不用就不用吧。可没有第二次机会了哦。”

等数值稳定下来后，插进元清大脑的医用胶管被一根根拔掉，这些人将她连带着玻璃缸，放进了一个特制的保存箱中。甯安旁观着他们搬运保存箱和拆卸仪器，始终缄默不言。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总算魂魄归体，意识到此处仅剩自己一人了。他站起来，正欲离开，但周边的气流却忽然于此时骚动起来——有人闯入！

尽管感觉这住宅里应该没有其他秘密可供挖掘了，但保险起见，甯安还是迅速出了地下室，把鞋柜合上，躲在衣帽间的门后窥探外面的情况。

闯入者仅有一名，西装革履，看上去既不像小偷，也不像异类。他似乎对这屋子的布局很是了解，几乎是径直去往了书房，在里面翻箱倒柜起来。

一般会放在书房的物品，大多与主人的工作有关。也就是说，这人瞄准了沈承信的研究资料吗？但是沈承信研究的东西，普通人肯定无从获悉。若是部门的人，也不必如此偷偷摸摸地行动吧？甯安稍一犹豫，陡然冲进书房，一手扣住他的右手腕，另一手掐住他的后颈，“咚”的一下把他按在了墙壁上。

由于不明对方的来历和目的，甯安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遂没使用能力。他近距离打量他一番，确信了他不是“这边”的人，“你是谁？在找什么？”

那人遭遇偷袭，自然心存不甘，于是猛一个发力，挣脱掉甯安的束缚，翻窗逃走了。甯安下意识想要追上，余光却早一秒被一个掉在地上的东西吸引去了。他脚步一顿，捡起来一看，是一张名片——

万晟集团董事长秘书，邹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