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嬷嬷一路无话，只在敏思出声问了句，王妃因何事召见……她那双浮沉王府多年、见惯了风浪的眼中，稍才流露出一抹，似为敏思欢喜，又似为敏思前路担忧的复杂之色。

至章华院。

敏思观外院穿廊中仆婢穿行，许是因下雨之故，或也因二爷大婚，有诸般事宜要请示章华院各处主事及蒲嬷嬷，许多大处，更需王妃敲定。

如今，王府上下、里里外外，没一处不忙的。便连秋水院，为这般忙碌，也拨了好些人在各处，由各处安排。

进了垂花门。

“王妃还未用膳？”她望见，小西厅内正备候着，似要摆膳。

蒲嬷嬷道：“三爷打中军大营回来了，此刻人在政事阁。王爷有命，一会二爷、三爷都要过来，让备着晚膳。”

听得只短短别离，便惹她愁思，叫她挂念不已的人回来了……敏思交握于前的双手略略一紧，唇瓣微抿，秋水杏眸内盛出了不自知的欢喜。

蒲嬷嬷让跟随的另几个丫鬟候在门廊，单领了敏思进屋。

屋中。桌上、好几处案上俱井然有序，齐整热闹地堆满、摆满了，琳琅各类的精贵料子、珠花钗环、金银器件，并各色笔墨文玩、书画香料。敏思轻轻投去一眼，便知，此些都乃王妃过了目，入得眼的，明儿要送去常棣院，收入二爷库中的。

“王妃。”敏思福身见礼，请着魏氏金安。

魏氏一见她，忙轻招她近前，继而如十年前……敏思初进王府，魏氏牵住她小手，到小三爷身边那般……握住了敏思手。

浅浅淡淡，问过几句不算要紧的话。忽然一问紧随而至——

势如骤惊的滚雷。

敏思呼吸窒住。

只觉外头沙沙雨声似乎更响，那雨下得更大了。

王妃问了什么？被瞬间抽离的意识归位……敏思抬起眼眸，见魏氏正瞧她，忙不迭，又把视线垂下。

王妃问她，可愿为三爷妾？

敏思愿长随赵寰左右，守在三爷身侧。但于这个问，这般猝不及防，她只觉心绪万千，像巨石入水，一击千层浪。

“王妃……”

“你不愿？”

魏氏声音甚为平静。平静到，敏思听过便知，那语气里无半分情绪，乃怒冷到极处的掩藏，也或还算是疼她，与了她一分脸面，未显出疾言厉色。

敏思微退半步，屈膝。

无论她愿或不愿，心中应或不应，又真真的想与不想，今个夜里，章华院内，魏氏跟前，她无说‘不’的资格。

“奴婢愿意。”

她应的很轻。

魏氏这才柔和下脸上神情，示意蒲嬷嬷扶敏思起来。

不待魏氏再说甚么，忽然，一道愠怒且急切的声音，从明间传来。接着，一只手掌猛挑起次间珠帘，赵寰面若寒霜，冷肃着神色迈进。

他出口不善，“母亲为我纳妾，怎的不先知会一声我？”

一见他来，魏氏忙起身下榻，安抚地笑道：“这不，你也听见了。”自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贵为赵地王妃的魏氏，为自己儿子指一个妾，何须事前便弄得众人皆知？再说，三郎素来看重敏思，喜她侍奉，更能听进敏思规劝……他在外头风流也好，处处留情也罢，她不管且管不着，但若任凭如此风言滋长，于他无益。

冯家之势甚为重要。

在冯家妙潭进秋水院之前，魏氏思着，是该替他安排个知冷暖、明他心意的身边人。

她思量过几日，这个人选，非敏思不可。

赵寰从未料过，他母亲遣人叫他从中军大营回来，是为此一事。他语气仍旧冷寒，“不行。”

魏氏微蹙眉，不解地问：“缘何？敏思样貌不差，得你看重，又聪慧明事，你……”

“绝不行。”赵寰眉峰紧皱，一口回绝，无丝毫转圜余地。

话罢，他也不等因为一桩公务耽搁，尚未从政事阁过来的赵明德，转身便走。

“三郎！”

魏氏想不明白关节所在，不晓他怒打哪儿来，依敏思身份，抬她做正儿八经的妾室，已算加恩，算得这些年她对她的疼爱。

魏氏急了。既为赵明德有命，要老二和三郎同在章华院用膳，更为三郎当着底下人撂了脸。

“快去拦了他，叫他回来！”魏氏忙使着蒲嬷嬷。

蒲嬷嬷领命，匆匆追了出去。

魏氏心中甚乱，侧眸见敏思仍跪在原地，便也命她跟出去，从旁规劝两句，定要赵寰回转。

敏思应地迟疑。

她还未从三爷突然到来，听见她那声“愿意”，未从他面若冰霜，愠怒沉沉的眸中解出，他于此事为何那样生气？那冷厉、不可撼动的“不行”二字，似一把尖刀，戳在了她心上。

究竟何意呢。

不，绝非她下意识所想。

昔日历历在目，那些柔情温怜，并非作假。

敏思微微合眸，又缓缓启开。她还未从他突然回来，从目中映出他身影的那份欣喜里，快步而出，便听见“咯噔”一声，心上一窒，心弦已要断了。

外面，雨丝未歇，愈发下大。

门廊前，本该进去向魏氏请安的赵满，久久立于原地。深深看她，见她如失去神采的麋鹿，体面的端持着仪态，择着方向又似失了方向，见到他时，朝他轻身福礼……

而后，便快步、脚下凌乱的步出垂花门，隐没于夜色，从他眼中消失。

外院穿廊里，仍有仆婢穿行。

敏思是在外院门口碰上的蒲嬷嬷。她有些艰难地维持着平和神色，问道：“没追上吗？”

蒲嬷嬷叹一声，“三爷要走，谁留得住。”

“你……”

蒲嬷嬷观她面上无异，却知不过是她要强，心下定然难受。

正要出声宽慰，忽见王爷一行从前头过来。她忙把手中伞递给敏思，示意她退去一旁。

迎上赵明德，蒲嬷嬷便随了一行进去。

敏思撑开伞，步入灰黑雨幕。

*

她步子踩得稳，却缓。

像要回秋水院，择了回秋水院的路，又似茫茫无目的。

雨势愈发密起来，大起来。斜飞而至，打在她身上。

“敏姑姑。”

偶遇上一二个他院因密雨匆行的下人，与她招呼，敏思都轻轻应过。

“敏思？！”又是一声儿。

敏思回身。

“远远瞧着像你身形，我便估摸是你，倒真真确确的是你。”松眠身后跟着两个二等丫鬟。她刚把太妃备下的一些器物，送去常棣院，从常棣院出来。

“怎弄得——”见她腰际以下的衣裙俱被雨打.湿了，松眠催道：“还不快着些，回去换过。别害了病。”

灰黑夜色，加上油纸伞遮掩，松眠只略略觉出了一点，她似心绪不佳，倒未太过在意。瞧她既没带人，灯笼也未挑一个，话过几句，分出一个六面流苏风灯给她，即与她别过。

风急雨密，灯笼内那微末火苗，不住地跳动抽搐。

敏思挑住风灯，视线凝落在忽明忽暗的火苗上，怔在了原地。

她该去哪儿？

自然回秋水院呀。识海内，一个声音替她回答。

回秋水院？此刻能面对？又一道声音乍响。两道声儿争辩着。

敏思极轻极轻，暗叹一息。

偌大王府，这座赵地的天，广厦千间，除了秋水院外，竟无她容身之处？

她深深明白，此刻，她既不愿紧着回秋水院，一时片刻也难面对三爷……嶙峋石景旁的闲亭飞檐，叮叮哒哒，坠吐着雨丝儿，她收拢伞，微提湿裙，进内避了阵子雨。

……

时光于人，从来都是难以握住的。因赵寰未等赵明德，提前回秋水院，章华院内气压极低。他父王用过半碗膳，便罢了筷。

赵明德一罢筷，自然，无人再动筷。

散了场。

赵满在回常棣院途中，见到的，便是这般一副……闲亭内，风灯将息未息，一道女子身影略掩于灰夜和风灯薄光的，分割阴影中。并瞧不清神情，只知她视线似凝在了，从后边亭檐流下的细细水线上。

仿若一眼万年。

密密风雨，将闲亭与王府他处，与他所站的砖石路道，隔作成了不同时空。

赵满示意随从莫出声。

抬步过去。

“敏思。”

他步入亭内，于她三步远处，但敏思未有察觉。赵满轻唤。

敏思思绪飘得很远，远到一处她从来没探寻的心湖深处，哪里不见王府，不见三爷，碧落黄泉，都只余她一人和茫茫无尽的虚无。

那之中的她，无身份悬殊之累，乃个清净、明明方方之‘人’。

赵满一声唤，惊破沉静。同时惊了敏思。

“二爷——”

敏思忙不迭站起，与他见礼。动作间，还险些带翻了石桌上，那盏将息的风灯。

“这里风盛，当心吹伤……”赵满咽回至口的话，改道：“早些回吧。”

“多谢二爷关怀，奴婢这便回去。”话罢，敏思福一礼，拿了伞就欲离开。

赵满又唤住她，把自己那盏，明显亮些的风灯给她，“用这个。”

敏思婉拒，“谢过二爷好意，奴婢怎当得。”

她转身离开。择了回秋水院的路，快步行着。

哪料。

步出闲亭，仅二十来步，于将熄风灯的暗暗映照下……那个只短短别离，便惹她牵念，如今、不知该如何面对的男人，长身玉立，赫然盛在了她眸中。

赵寰撑着伞，身上洇.湿一片。

明显地，他于此地，在这风雨中，已站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