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修士，老朽还要主持宴席，就先失陪了。”村长领着一众村民打妄生身边经过，随意的抛下句话后转身就走。

自仪式结束后，所有人仿佛在一瞬之间对她失去了兴趣。

妄生隐隐有种感觉，若不是看在栾奕的面子上，他们或许会直接无视自己。

“你……”阿利欲言又止，随后被身旁的阿兰拽走。

隐约间，她听到阿兰低声说：“还在这里杵着干啥，黑木不喜欢的人，咱们不能动！”

待人都去了广场另一头，开始忙碌着准备宴席，妄生这才转到竹楼前方，里面隐隐传出栾奕的笑声。

距离他进入竹楼已经将近一个时辰，若不是声音做不得假，妄生都要以为他已经出事了。

她将匕首倒攥在手中，以袖遮掩，抬步走至大门处，门却在这时突然打开，险些与栾奕撞个脸对脸。

一股浓烈的酒气当头扑来，顶的她直往后退，“这是掉酒缸里了？”

说完才看见阿蔓站在他身后，因为个头太小，被栾奕挡了个结实。

还不等妄生说话，阿蔓面无表情的一把关上了大门。

“事情说了没有？”

“嗝，阿蔓可真是个好姑娘！善解人意还嗝、有眼光……”眼见着现在是问不出什么了，妄生无奈，只得先将栾奕扛回村长家。

门一关，一瓢凉水当头浇下，栾奕微微睁眼，一张熟悉的厌世脸在他眼中无限放大。

“徐清呢？徐清的事情说了没有？”妄生皱眉问道。

栾奕略略回神，说道：“哦，她已经嗝、答应拿钥匙出来了。”

“那我现在带着盒子去找她。”

妄生刚要迈步就被栾奕叫住，“别着急，今天不行，钥匙没在她身上，要等明日……呼——呼——”话说到一半，人就昏睡过去。

妄生还有很多话要问，可尝试了几次都没能再将栾奕唤醒。

钥匙不在身上，这怎么可能？

那日她在水边见到的洗衣妇人们，深更半夜被叫醒的村长，自进入村寨那一刻，所有人不管劳作还是休息，钥匙都挂在脖子上，没在身上这种借口，怕只是缓兵之计。

明日——既然明日便是阿蔓计划动作的时间，那么想要拿到钥匙，便只有今晚！

……

鼓乐四起，笙歌聒耳。围绕在篝火旁，自村长开始，一个个喝的面红耳热，年轻男女相互邀舞，一派欢腾。

而就在十几丈外，联排竹楼的角落里，黑影迅速闪过，灵活如猫。

烛光亮起处，窗扉半掩，妄生小心的靠近，隐隐听到内间有水声传出。

屏息向内窥探，烛影摇红，隐约照出屏风后少女沐浴的背影，以及悬挂于屏风之上的那把钥匙。

好机会！

在鼓乐声的掩护之下，妄生缓缓掀开窗扉，放轻动作翻入其中。

室内水气氤氲，她踮着脚尖来到屏风前，捏住钥匙将项链取下。

全程没有任何意外发生，幸运的出奇。

视线无意间扫到屏风后，一滴滴水珠自少女蜜色的背脊上划过。

蜜色，等等，阿蔓有这么黑么？

却在这时少女忽的转过头，冲她怒瞪过来。

是阿兰！

妄生心知上当了，掉头想跑，可地板蓦的下沉，她无处借力，只能任由身体下落。

跌入地牢之前，阿蔓的身影缓缓从暗门中转出，看向她的眼神冰冷至极。

“阿蔓——”妄生在地牢中大声呼喊，“这是误会，我没有恶意的！”

“你说你没恶意？”阿蔓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眼神中满是嘲讽，“没恶意会伤我们族人？没恶意会深夜跑去听墙脚？没恶意会跑来偷钥匙？”

妄生无言，她确实对这群树妖没有好感，可试问谁会对食人魂魄的妖族没有防备之心！

“我知道多说无用，待我将盒子打开，你便明白了。”妄生掏出乌木盒将手中的钥匙对准锁芯，然而一番尝试后，莫说开锁，竟是连转动都不行。

“哈哈哈——”肆意的笑声自上方传来，成功愚弄到她让阿蔓很是开怀。

心知上当，妄生压抑心中愤怒，耐着性子说：“阿蔓，我们受徐清生魂所托才来到这里，虽然我不知道盒子里是什么，但里面的东西一定很重要，你确定不看一看？”

“生魂？你是说徐清已经死了？”阿蔓看着她手中的盒子，面现疑惑，不过转瞬却又恢复了冰冷，“死了也好，他是死是活都与我们无关了。”

妄生皱眉，她已经完全看不懂阿蔓对于徐清的态度了，不管是单纯的厌恶或是由爱生恨，这情绪都来的太淡薄了，与徐清的表现有着天壤之别，就像个台下的看客，为主角的悲惨遭遇愤愤不平。

“你也无需多言，不管是你还是他，你们这些修士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阿蔓说罢转身，顶上探视的窗口也随之关闭。

「大人，这回怎么办？」

「道理说不通的，容我想想吧。」

人永远无法改变别人心中既定的答案…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了乐鸣声，只可惜并没往她这边来，似乎拐了个弯又走远了。

妄生无奈的看向墙壁上方一尺不到的铁窗，月亮升至正空，清辉洒落进来。

「今夜的月亮好圆。」

「今日是十五。」入了夜，食气鬼终于能从吊坠中出来，她飘到妄生身边坐定，两人一起看月亮。

地府没有月亮，虽然任务期间，她也曾有过匆匆几瞥，但总体言而，月亮对她而言还是新鲜的。

今夜的月亮就像刚出锅的大饼，四周的霭霭浮光便是热气。

咦？大饼怎么烤糊了？

不对，月亮怎么变暗了！

妄生走到窗下，揉揉眼睛，没看错，月亮正在变暗，像是被撕开一道裂口，月华倾泻而出，直灌入下方黑色巨木之中。

那棵死气弥漫的绝望之树，在月华的浇灌下发生了骇人的变化。

枯黄的叶片，肉眼可见的青翠饱满，黑色的枝干焕发出盈盈紫光，虬结交错的枝桠开始重新排列，整整九根，蜿蜒着伸向天空，到达凡人无法触及的天界！

建木！！！

消失千年的建木竟然出现在这里！

妄生感觉自己的神魂震颤了一下，而后像是听从召唤一样主动离体，飞向建木所在之处。

“小友，你的气息好熟悉。”古朴低沉的声音传入神魂深处。

妄生也不掩饰，开口便道：“天道化生者妄生，见过建木伯伯。”

建木顿了顿，语气中掺杂惆怅，“天道化生者啊，看来天道的日子也不好过。”

“伯伯您这是？”妄生有点担心建木这个状态只是暂时，月华落尽之后又要变回原来的模样，因此便不做寒暄，开门见山的问。

“诅咒，”建木回想着悠长的生命，片刻后说道：“一觉醒来世界就变了，圣地变作无妄秽土，伴生眷属沦为树妖，至于我，就是你见到的样子。”

“是谁下的？”妄生迫切想知道答案，她隐隐觉得那个给建木下诅咒的人，也许和囚禁天道的人有关。

“不知，但我偶尔清醒时会想，为何会受到诅咒，想了许久也只有一个可能——有人想毁掉人族的通天之梯。”

又是一个让人失望的答案，妄生沉默，良久不语。

“妄生，你既叫我伯伯，那可否求你件事情？”

“您也看到了，我现在也只有一点残魂，若说帮您脱困，以我现在的力量怕还做不到。”

“不是，”建木打断她，语气十分严肃，“你只需将我的眷属们带出无妄秽土即可！”

“这件事或许还有可能，但是需得伯伯帮忙。”妄生当下便将前事讲了出来。

“唉，”建木长叹一声，“想不到沉睡之际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如今我便只余这一点月华之力，可以再用一次光阴回溯之法，其中幻象，便是当年阿蔓与徐清的往事，你自己看吧。”

说着，建木的树冠低垂向下，在妄生面前幻化出一面镜子。

一段段场景飞速闪过，最终停留在树妖森林上空。

画面中阿蔓因好奇外面的世界，偷溜出去玩耍，然而年少不知事的她，却因贪玩忘记了时间。

天渐渐暗了，月亮缓缓冒出头来，就在月亮升起的那一刻，阿蔓身边的场景突然变化，瞬间回到树妖森林。

她的双脚突然变为根系，深深扎入泥土，任她如何挣扎，最终也只是变为一颗姿态奇怪的小树。

几名修士路过这里，见小树姿态怪异便起了戏弄之心，他们当然知道这树是有生命的妖，所以表情更有高位者欺凌低位者的狰狞。

几人用法器一点点削剥着阿蔓的皮肉，阿蔓越尖叫他们便越发得意。

徐清便是在这时出现的，他身披月色而来，手中长剑带起寒霜，将几名修士击退，再缓缓离去，从头到尾没有去看阿蔓一眼，也许那个时候他也对妖心生厌恶吧，只是单纯看不惯那些人丑陋的嘴脸。

在那之后阿蔓总是找机会接近他，不论他无视、恐吓，甚至拔剑相向，一切对阿蔓都没有用，她好像早就将他看透。

二人的关系逐渐向朋友发展，徐清也偶尔会露出微笑，对阿曼来说，能看见他笑就是世上最快乐的事了。

若是按照这种发展，两人也许会成为一生的挚友，但命运的齿轮还是转到了这一天。

徐清如往常一样巡视山谷，那几名曾被他击退的修士设好陷阱提前埋伏，成功将他重创，奄奄一息之际，阿蔓代领一众村人将他救下，并带回山谷治疗，二人便在这里结了缘。

经历了红烛喜帐，画面一变来到了黑木祭现场。黑木用与抚摸栾奕相同的动作，抚摸着徐清的头顶，在一种喝彩声里，阿蔓手覆在小腹上，低低的问：“夫君愿和我结定轮回之契么？”

所谓轮回之契便是两人灵魂结下的契约，从此以后不论经历几次轮回，都只认对方为伴侣。

“缔结轮回契，死生不相离。”阿蔓低声呢喃，对这种许诺充满向往。

然而她知道，这确实强人所难了，无论是谁，也不愿千万世的伴侣只能有一人吧，可这件事她必须要做，这关乎着自己一族的命运。

“需要我怎么做？”

听到声音阿蔓唰的抬起头，眼睛里泪水大颗大颗的滚落。

徐清启程回宗门取本命魂种的那一天，阿蔓就在谷口看着，如同往后的许多年一样。

画面在这里定格，建木虚影破碎，又变成那棵死气弥漫的绝望之树。

一豆金芒跃出树身，直冲妄生眉心而来，她没有躲避，任由金芒钻入体内。

一股古朴醇厚的功德之气在周身流转，滋养着妄生神魂，那种舒爽感让她止不住颤抖。

不过片刻，原本虚幻的轮廓，肉眼可见的清晰起来，竟是直接突破到鬼兵中期。

再睁眼时，她眉心正中隐约浮现出一条半睁半合的竖眼虚像，那是建木弥留之际赠与了她的残损传承，“半目慧眼”。

“再见了建木伯伯。”声音飘远，散开，没人回应于她。

曾经连通天地的上古神木，如今已无力与她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