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顾贞观语气急切地打断纳兰:“这件事你不用管了。”
纳兰性德摇着扇子翻看顾贞观的书,缓缓道:“老师每月能领多少钱,有哪些师友,我这里可都清楚。”他抬眼揶揄的看着顾贞观:“远平,你凑不齐的。”
“容若有多少能动的银子,有哪些师友,我也可都清楚。”顾贞观先是不客气的怼回去,接着又叹了口气:“容若,这件事你管不了。”
纳兰性德合了扇子争辩:“我……”
“无论如何,多谢了!”顾贞观笑着打断他:“容若真了不起!”
纳兰性德暗自发誓:“远平放心,这件事我定能办到。”
……
2000两,无论对于当下的顾贞观还是纳兰容若,都不是一个小数字。
官场风气如今好了许多,但维系人脉最缺不了的就是钱。他们这些年通过各种方式试图救回吴兆骞,花钱如流水。
顾贞观早在三年前就卖了江南的宅子,虽有纳兰时不时的补贴,到如今也早已见底。
这个机会很不错,如果能抓住,救吴兆骞回来的机会很大。顾贞观开始联络在京的朋友筹钱。
纳兰也到处筹借,仍然杯水车薪。这事儿最终闹到了纳兰明珠面前。
纳兰明珠年过花甲,再两年就该告老了。纳兰这些年和顾贞观混在一起,醉心诗词,无意政道,现在闹到自己面前,万没有轻易放过的道理。
书房里,纳兰跪在地上,仰头抿着唇,大有父亲不答应就不起身的意思。
窗外大雨打在窗框上,噼里啪啦的,扰的人心烦。
纳兰明珠声音绷着:“你想怎么帮远平为父都没意见,前提是你得靠自己。纳兰家不是你任意挥霍的工具。”
纳兰性德试探着问:“父亲的意思是同意我去帮老师了?”
纳兰明珠:“你自己办得到的话。”
“父亲~”纳兰性德知道父亲最宠自己,惯会撒娇。
“银子不是问题,工部那边为父也可以去打招呼。”纳兰明珠眸色暗了暗,提出了要求:“但你年后要去吏部报到。”
“父亲!”有纳兰明珠这句话,纳兰一颗心掉进了肚子里。他膝行了两步,靠在纳兰明珠膝头,放低声音祈求:“谢谢父亲~”
纳兰明珠想摸摸性德的头,又忍住了。继续绷着脸:“吏部的事儿?”
“我去还不行吗。”纳兰性德妥协道。这种安排之前也不是没有,性德一开始还能按点儿报到,后来慢慢就不去了。
纳兰明珠也知道他这德行,不动声色的加了码:“礼部郭尚书家小女儿到了适婚年纪。说是很喜欢你的词。”
纳兰性德脸色一变,抗拒道:“父亲!不要再说了。”
“你年纪不小了。”纳兰明珠沉下脸:“这些年也任性够了,这件事没商量。”
“父亲。”纳兰性德祈求:“再过几年吧,我还没准备好,过几年好不好。”
纳兰明珠:“为父没有几年能等了。容若,要么明年定亲,要么,我去跟工部打招呼,你们就算筹够了钱,也没用。”
“父亲!”纳兰性德站起来后退两步,不敢置信的看向纳兰明珠:“您这是在威胁我吗?”
纳兰明珠中年才得了纳兰性德这么一个孩子,平日里极是宠爱,几乎是有求必应。与纳兰性德同龄的京中公子,就没有过的这么潇洒的。
不然纳兰性德也不会到现在也没成家。
纳兰性德来找父亲,不说十拿九稳,也是有七八成把握的。万万没想到父亲居然用此事威胁自己。按照他的性子,直接掉头就是。
纳兰性德也真走了,只是还没走出书房,就想到了顾贞观失落的模样。于是这迈出房门的脚步犹豫再三,还是收了回来。
“我答应您。”纳兰性德回眸直视父亲,眼中暗藏无能为力的怒火:“也希望您说话算话。”
说完,也不等父亲回答,径直走入雨中。
他的背后,纳兰明珠心疼又无奈的长叹了一口气。
二十年前,那个叫做吴兆骞的考生提交的试卷,让纳兰明珠记忆犹新。
内阁大学士最终对试卷的解读版本他不知道,但在那之后不久先帝就出家了。
对外的说法是吴兆骞交了白卷。实则所有涉案人员全部被勒令封口,不得外传。
先帝确实是想要吴兆骞死的,没想到人却命大活了下来。
虽说如今先帝早已驾鹤西游,但这件事始终是悬在纳兰明珠头上的利剑。
纳兰容若几次三番帮顾贞观救吴兆骞回京,期间纳兰明珠没少阻拦。如今明珠年迈,他不知道今上对当年的事了解多少,但他得为纳兰容若谋一条退路。
但愿来得及。
……
收到工部统一下发的召令时,吴兆骞正和陈光召在后院收番薯,两个人满头满脸的泥。原本是囤着给宁古塔驻地军士过冬的。
因为吴兆骞要走,大伙儿分了一大半给他带着,让他带回去,给那位这么些年一直坚持救吴兆骞的朋友,说是宁古塔所有人感谢他。吴兆骞实在推辞不过,套了辆马车。
一同回京的,还有陈光召一大家子。
陈光召三年前娶了张缙彦将军的小女儿,生了一儿一女。皇帝念张将军年迈,特赦回京。这下挺好,路上还能有个伴儿。
宁古塔杀了头羊来为陈家和吴兆骞送行。
扩建后的文人小院,篝火明亮,人声喧闹,空酒坛遍地都是。
程念看着幽蓝广袤的星空,莫名其妙想父母了。
他记得小时候又有一次高烧不退,那时候还没有朱砂手串。父母带着他进藏拜佛,走遍了西藏大大小小的庙。有时候他半夜从父亲怀里醒来,看到的也是这样的星空。
后来慢慢长大,城市生活霓虹太亮,别说星空,连夜空都很少见了。
程念看着这些醉的七仰八倒的熟悉面孔,他们虽然不认识自己,但对程念而言,他们已经是很熟悉的朋友了。
程念问吴兆骞:“你舍得吗?”
“什么?”吴兆骞也喝了不少,程念能隐约感觉到他头脑迟钝。
程念又问了一次:“离开宁古塔,你舍得吗?”
在吴兆骞身体里这二十年,程念最清晰的感知就是古时候的交通不便。信件往来本就慢,许多人一旦分别,此生就很难再次见到了。
“有点儿。”吴兆骞又开了一坛酒,仰头就喝。
宁古塔自酿的酒叫“北风”,很烈。程念还记得吴兆骞第一次喝“北风”时,被呛的面红耳赤,喝了一盏直接不省人事,睡到第二天晌午才醒。
二十年。他已经能三坛不醉了。
吴兆骞一口气喝了半坛,迎着宁古塔的夜风低声呢喃了一句:“比起当年离京,还差点儿。”
想到当年吴兆骞孤身离京的落魄,程念也心有戚然。
当时吴兆骞用一场狠绝的□□,让顾贞观陷入昏睡,免了离亭十里送别。启程时除了残破的前程和粽子糖,什么也没带。
顾贞观在床上躺了足足半个月,蹒跚追出城门时,吴兆骞人早已北上。
一双有情人至此离散。
江南才子鲜衣怒马进京赶考,却落了个孤身远赴宁古塔的结局。
程念都替他觉得不甘。
“没想到真的能回京。”程念感慨:“挺好。咱们什么时候回江南?”
吴兆骞:“回江南做什么?留在京城想办法出仕,方能不辜负远平的筹谋。”
“啊?”程念想不通:“你不是立誓不回京城吗?”
吴兆骞:“那时候是为了让远平早日开始新生活。如今有了回京的机会,当然要尽心报国。”
“啊……”程念犹豫了半晌,还是开口:“我还是建议你直接回江南,带上远平。”
吴兆骞习惯了内心这个声音时不时的反对,不过在宁古塔的二十年光阴,让他觉得对方更像是朋友,没有急于反对,而是耐着性子问:“说说理由。”
程念斟酌了半晌用词,试探着问:“如果我说,我是从后世来的……你若是和远平留在京城,远平会死。你信吗?”
吴兆骞内心咯噔一声,这些年他对程念的真实存在不是没有过猜测,他以为自己是被游离的灵魂附了体,毕竟程念的个性相较自己而言,差距过大。如今听闻这样的说辞,下意识就信了八九分。
“能详细说说吗?”吴兆骞问。
“具体原因我也清楚……”程念犯愁,没好好学过文学史,只是隐约有这样的印象:“反正你们不能留在京城。”
“是因为我?”吴兆骞沉声:“那我不回京城便是。”
“不是!你别胡思乱想!”程念也不想掐灭吴兆骞的希望,“只要让远平离开京城就行。我是觉得……你若留在京城,远平肯定不会自己离开,所以我才建议你俩一同回江南……”
吴兆骞笑了一声,觉得天意弄人:“好。”
程念对着手指,弱弱地说:“还有一件事……”
吴兆骞无奈:“说吧。”
“我这个人吧,从小有一习惯……”程念讪讪:“考试从来不交白卷……”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