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却用足了力气，拽着吴兆骞的衣襟，直接把人拖下床，被子散了一地。
程念看呆了：“这是都疯了吗……”
吴兆骞还没完全恢复，腿脚没有力气。纳兰性德就干脆架着他的胳膊，一路把他往书房拖。
“放，放开。”吴兆骞挣扎：“咳，我，我自己走。”
“来！看看！”纳兰性德把人架到书房门口才松手：“这就是当年他为你屈膝的地方！”
吴兆骞扶着门框站稳，跟随纳兰，进入这间不大的屋子。
对着门的正堂上挂着一块牌匾，上书：“观棋不语”四字，字体端庄雄秀、神韵超逸，望之心静。牌匾下是一张红木桌案，桌案上放着一套造型别致的文房四宝。
两侧错落布置着十几张书架，密密麻麻的书卷将书架填的满满当当，一眼无法看清房间全貌。
视线往下，地面是由大块青石板拼接而成，这为整个房间增添了凛然厚重之感，使得迈入其间的人不自觉凝神静气，不敢高声言语。
纳兰性德指着桌案前五步远距离的一块青石，回头冲吴兆骞喊：“吴兆骞，就顾远平那性子，多倨傲的一个人，为了救你！为了你！居然下跪求人！你看看，就是这里！来，看啊！大冬天的，一跪就是大半日！”
吴兆骞一步步靠近，每靠近一步，呼吸就沉重一分。
“一双膝盖肿的，十几天不能好好走路！”纳兰性德唯恐吴兆骞看不清，又上手拽人：“你上次不是问他为何好好的在京城呆着，一双腿却为何有宁古塔罪人才有的老风寒，一变天就疼吗？”
吴兆骞被拽的踉跄的两步，倒在地上。青石板的寒气顺着手肘往上爬，吴兆骞猛咳起来。程念觉得自己要被咳出去了。
纳兰性德指着吴兆骞：“老师一直不让说。就是因为你！你！”
“咳！咳！吴兆骞。”纳兰性德被自己呛到：“就算是为了他，你也该留着这条命！”
说罢，不再管吴兆骞，准备拂袖而去。
“容若！”吴兆骞匆忙摸了把眼角，伸手拽住了纳兰的衣摆：“咳，等等。”
纳兰性德到底是顾贞观带着长大的，此刻再生气也还是停住了脚步，咸咸地问了句：“怎么？”
吴兆骞忍着咳，松开纳兰性德的衣摆，他腿部还是没有力气，只能坐在地上抬眼看纳兰：“我想请你帮个忙。”
程念：“……？”
“要回江南？”纳兰性德挑着眉，回头瞥吴兆骞。
“不。”吴兆骞苦笑了一声：“事关纳兰府和远平，咳。还不一定能成。只能拜托你试试。”
“等着。”纳兰性德将吴兆骞扶到圈椅里坐下，又从偏室里拿了条薄毯盖在吴兆骞腿上，转身出去了。
程念迫不及待地问：“你要把纳兰案的事儿告诉他？！”
“嗯。”吴兆骞也揪着心：“事到如今，只能试试。”
“他能信吗？”程念无奈：“这事儿根本就说不清啊……”
吴兆骞：“尽人事，听天命。”
程念：“好吧……”
……
纳兰性德安置好顾贞观，返回书房。
与吴兆骞谈了整整两个时辰。
有疑惑不解，有细致追问。
从莫名交白卷，到执意下江南，再到圣前隐瞒。那些顾贞观和纳兰性德至今都难以想通的抉择，原来背后隐藏着这样匪夷所思的境遇。
“所以，那位来自后世的仁兄，并不清楚纳兰府到底因何获罪，是吗。”纳兰性德盯着吴兆骞的眼睛，想要透过他去看清程念。
吴兆骞坦坦荡荡地回视，眼底的愧色一览无遗：“是的。只看到史书上有这么一笔。但，我有个猜测。”
纳兰性德忙问：“吴兄请讲。”
吴兆骞先把程念所答试卷内容简单说了，然后沉声：“我怀疑，老太傅看过试卷。”
“……”纳兰性德皱着眉，喃喃：“所以，他这些年提议撤三藩、收台湾、取消闭关锁国，呵呵，都是因为……原来，纳兰府这些成就、荣耀，都是因为吴兄你……”
“容若！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吴兆骞伸手握住纳兰的手腕：“你不妨想想，若我的猜测为真……那皇家对纳兰府……”
很多话不用明说，点到为止即可。
如何选择，都是纳兰的自由。
吴兆骞放开纳兰，静静等待他的抉择。
“如果这场祸事注定无法避免……”纳兰性德摩挲着左手大拇指佩戴的乌木扳指，这是顾贞观送他的成人贺礼。
纳兰一直舍不得戴，这次是因为顾贞观重返京城，他高兴的厉害，才拿了出来。这难测的天意，居然要逼他亲手送走顾贞观……
纳兰性德喉间翻涌起浓烈的血腥气，他一张口，呕了一身，星星点点地缀在天青色长袍上，如同凛冬盛开腊梅般，簇拥着一团触目惊心。
“容若！”吴兆骞被这场景吓了一跳，忙起身前去查看。
纳兰性德顺势抓住吴兆骞的手，视线起誓一般坚定：“吴兄，你放心。小院这边都是自己人。我，我会尽快送你们走。”
吴兆骞无心听纳兰的话，他把住纳兰的脉搏，脸色越来越差：“容若，你……”
“呵呵。”纳兰性德抽回手，用衣袖抹去唇角的血迹，笑言：“我这老毛病啊，可比吴兄你的要好多了。”
“咳……”吴兆骞深深看了纳兰一眼：“慧极必伤，情深……”
“不寿……呵，那便不寿吧。”纳兰想通了，如果纳兰府的命运自己无法改变，那拼尽全力保住一个小小的顾贞观，应该还是有希望的。
通过今天这番谈话，纳兰知晓了吴兆骞远比自己想象之中的还要长情。他已经默默守护了顾贞观这么久，自己可不能拖后腿。
“吴兄信我吗？”纳兰容若笑着问。
“自然。”吴兆骞环顾书房：“纸笔能用吗？我写个方子给你。”
纳兰容若摆摆手：“吴兄自便就好。”
程念半天无法回神，他愣愣地看着吴兆骞研墨问：“你这猜测有几分把握？”
“八九分吧。”吴兆骞看着砚台里融化的浅浅一层墨：“我有个想法，兴许可以一试。”
“什么……”程念脑海里冒出的第一句话就是：“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吴兆骞提笔，写下一味“当归”：“橙子，想不想回江南？”
“怎么回……江南？”程念冥冥之中预感到吴兆骞的抉择，眼眶一热：“吴兄……”
吴兆骞抬腕，纸上新添一味“防风”：“劳烦橙子，最后再陪我护他一程。”
“好。”一座大山“轰隆”一声，落在程念心头，愧疚为石，悔恨为木，压得他喘不上气。
如果吴兆骞的猜测就是真相，那他不仅是害吴兆骞流离一生的元凶，还是导致纳兰府血案罪魁祸首。
程念抱紧自己，绝望地想：“程念，你还真是干啥啥不行，添乱第一名。若是当初交白卷就好了……”
“容若。”吴兆骞落笔写下最后一味“白芷”，抬头看纳兰：“还有件事，需同你商议。”
……
次日，在纳兰性德引荐下，吴兆骞秘密拜见了当朝权臣纳兰明珠。
会面安排在京郊一处私宅，纳兰明珠孤身前往。事关纳兰府与顾贞观，三个人都很谨慎。
私宅人造湖中央的亭子里，三人围坐，无茶无酒，谈话开门见山。
“那份试卷老夫确实看过。”纳兰明珠审视吴兆骞：“你当真来自后世？”
虽是平坐，但问话里来自上位者的威严之气，仍是如有实质般压向吴兆骞。
吴兆骞不卑不亢地回望这位当朝权臣，语气自然：“确切的说，当日提交白卷之人，确实来自后世。”
若说当初看完试卷，纳兰大学士尚觉得有可能是考生在编糊话，随着这些年的阅历，他早已对卷上所言深信不疑。
纳兰府也是从那张试卷开始，就注定不会善终。纳兰明珠这么些年费心筹谋，权倾朝野，说到底，只是为了能在最后一刻，为纳兰容若博取一线生机。
“说说你的想法。”纳兰明珠决定先听一听。
吴兆骞偏头咳了几声，声音嘶哑：“置之死地而后生。”
纳兰明珠：“继续。”
“第一，我死之后，大学士需安排人秘密送在下回江南。待死讯抵京后，同容若演一场戏。”吴兆骞又咳了几声，喘着继续：“第二……”
纳兰容若在石桌下用力握住了吴兆骞的手腕，朝他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
吴兆骞改口：“第二，找人上书弹劾自己，主动归政，远离朝堂。”
第一条，是为了让今上知晓，“后世之人”已死，且死在江南，与纳兰府无关。纳兰容若只是想帮已逝的顾贞观祭奠友人，与吴兆骞并无私交。
第二条，主动远离庙堂……纳兰明珠犹豫，他这些年费心谋划，权倾朝野，就是为了能在万一之时，与皇权抗衡……
纳兰明珠皱着眉：“先生的第一条主意甚好，这第二条，时机成熟是何时？主动放权……”
吴兆骞沉声，缓慢解释：“咳……抵御飓风最好的方式，不是与之对抗，而是急流勇退。”
纳兰明珠将信将疑：“如此便可保全纳兰府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