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国家《“十四五”文化发展规划》的出台，深入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加强中华文明探源和考古研究成果、中华文化典籍等全媒体传播，提升博物馆、纪念馆和文物保护单位展陈教育水平，成为近年高校科研课题的重点领域。

在这样的背景下，B大文学系主动承接了古诗词的修正及文人生平调研考察工作。新学年的课题之一，就是南宋文人风骨详考。而说起南宋抗金文人代表，那必然离不开辛弃疾。

商衡此次是被就近调往浙江永康的，他需要调研的人物是辛弃疾的好友：陈亮。

陈亮此人是“永康学派”的创始人物，他一生力主抗金，反对苟合偏安。所作文章，说理透辟，笔力纵横驰骋，气势慷慨激昂，被辛弃疾引为挚交好友。

对以辛弃疾、陈亮为代表的文人生平进行调研，是此次课题的重要内容。

看完课题调研大纲之后，商衡沉沉叹了口气。

命运弄人，大抵如此。他尚未从吴兆骞的生平里完全抽离，就又要亲手揭开另一段故事了。

想起南宋，商衡眉间爬上一层阴郁。

于他而言，这段记忆里的壮志未酬、抱憾而终，让他如今想起来，都有些意难平。一路走来，亲眼见证了许多朝代更迭，月升日落。但山河破碎，当朝者不思抗争，却一味苟且偷安的时光，他只经历过这一段。

看着窗外的灯火灿烂，商衡摇着头笑了。

再如何不平，也已经过去很久了。如今站在这片夜空下的他们，不用再满腔不甘，无奈感慨。又是一个太平盛世。

手机振动，是仲虺。

商衡犹豫几秒，按了接听。

仲虺喘着粗气地声音出现在话筒里：“阿衡，同甫真正的埋骨地在何处？”

商衡眉间拢起一汪无奈，他抬手揉了揉：“说了，你找不全的。”

仲虺：“这件事我不会放弃，商衡，别为难我。”

商衡：“你已活了这么些岁月，够本了。”

仲虺：“够不够本，你说了不算。”

商衡叹了口气：“你知道荆轲……”

仲虺：“问你陈同甫呢，别转移话题。”

“呵。”商衡：“你现在在哪儿？”

仲虺：“卧龙岗。”

商衡：“抬头，卧龙岗对面，有座笔架山。”

仲虺低声骂了一句：“具体点儿。”

商衡长呼了口气：“记不清了。”

仲虺：“……商衡，你知道笔架山有多大吗？！”

商衡：“嗯。”

仲虺直接挂了电话。

商衡握着电话，心跳一声强过一声。800年前那场带着遗憾的黄昏，穿越窗外霓虹，清晰浮现。

陈同甫一生忧于国事，立志北伐，却抑郁而终。虽未来得及见最后一面，但他决不能让同甫沉眠于卧龙土丘。

笔架山颠，可遥望北域。唯有那处，才担得起同甫的遗志。

印象里，那是座怪石嶙峋的山，他费了许多工夫，才找到一处适于安眠之地。后来时局变动，再没去过。

他告诉仲虺是“记不清”，还真没骗人。如今就算他亲自上山，也不一定能找到。

有了上次吴兆骞的先例，商衡对于仲虺的坚持不再那么抗拒，反正也不会有结果，就随他去吧。

在商衡的统筹下，项目调研工作有条不紊地展开。他们文学系主要对接当地档案室、档案馆、档案局等机构，有大量的文字资料考据工作，还夹杂着一些实地走访，包含民间传说的收集、当地说书人的本子、谚语儿歌等。

在这样枯燥繁杂地工作中，日夜轮转，江南迎来了初夏。

程念跟着手机导航抵达永康档案馆的时候，正是阳光炽烈的晌午。一座气派地七层小楼矗立在草坪间，国徽在阳光之下闪着光。

想到马上就要见到商衡，翻腾地笑意就从心底跑了出来，拉扯着他一路疾行。

程念高举着工作证过了安检，在专职人员带领下靠近文学系临时办公点。

那是一间向阳的小屋子，放着一张深红色木质会议桌。桌边围坐着6、7个女生，都在埋头看资料，安安静静的。

察觉到程念到来，几个人一同抬头看过来，视线齐刷刷的，充满好奇。

坐在桌子右侧的一位穿着浅绿色连帽卫衣的女生站起身，问了声：“你好？”

“你好，你好！”程念匆匆收回视线，举了举工作证：“考古系程念，来找商衡。”

女生笑了一下，招手：“进来吧。商衡去乡镇了，过两天才能回来。”

“啊……”程念一一回望了室内的人，确认商衡不在其中，狂乱的心跳逐渐止息，他问了句：“去哪儿了啊。”

自接到系里的借调通知，他就筹备着给商衡来个惊喜，这一路过来更是兴奋地连觉都没睡，结果人却不在！

看到程念耷拉地唇角，桌边的几个人都笑了。

这年头，啥事儿都挂在脸上的孩子可不多见了。

绿色连帽卫衣的女生干脆帮程念拉开凳子：“来坐！商衡去诸葛镇了。”

坐在桌子左侧另一位穿着白色短袖T恤的女生也站起来，帮着给程念腾桌子：“我们昨儿才向系里提交的借调申请，今儿你就到了。商组长还不知道这事儿，怎么，你们认识？”

“嗯。快别麻烦了。”程念随身只带了一个双肩包，他把包放在地上，拉开凳子坐在角落里：“你们忙。”

借调通知里是请程念协助去卧龙岗陈亮墓的，文献资料他是真的帮不上忙。

文学系学生大都心思细腻，能体谅程念一个外系人的尴尬，并不多做勉强。绿衣女生拿了一次性纸杯，帮程念倒了杯水：“小哥哥先坐会儿，再一个小时就能吃饭了。”

“谢谢。”程念双手接过，喝了一口。

温水，微甜，令人饮之难忘的南方水质。

一屋子的人都在埋首于古籍中，程念摸出手机，第无数次点开微信界面。自打下山，他就按照之前存的手机号给商衡发了好友申请，但至今没有动静。

商衡不会是又进山了吧……

这短短十几个小时，从激动到期盼再到失落，程念捏着手机，后知后觉地察觉出自己有些好笑。

他这次是有些冒失了。

一群小姑娘，如何安置自己都是个问题。

程念打开地图导航，输入“诸葛镇”。虽然跨了市，但也不是很远。

很好，程念打开约车软件，既然已经来找你了，那可不能半途而废。

和文学系小姐姐们打听了商衡的具体地址，程念背着他的双肩包再次出发了。

这次网约车的司机是个话痨，他看程念的装扮，以为是来游玩的学生，于是自动担任了导游的角色，一路上好一番介绍。

一座山、一条河、一方湖泊都有故事。

这感觉倒是新鲜，一路上观山赏湖听故事，不知不觉就到了诸葛镇。

在程念下车之前，司机提快了语速交代：“对了，千万别去陈亮墓啊，听说会沾染霉运的。”

“……”程念客气的笑了一下：“好。”

怎么可能不去。

陈同甫这么刚毅的文人，一定要去祭拜的！

司机是老油条，见程念不信，特意沉声警告：“小伙子，听人劝吃饱饭，这一片儿没人不知道，凡是去过陈亮墓的人，都得倒霉一阵子。”

“啊。”程念打开车门，朝司机挥手：“都记住啦。好评也给了呦~”

司机摇下车窗：“那附近笔架山不错，有时间的话可以去看看！”

程念：“好嘞~”

新能源车重新启动，消失在江南小镇的青山绿水间。

诸葛古镇，是典型的江南水乡，黑瓦白墙，蓝天碧水，小镇居民悠闲地坐在桥边喝茶聊天，脸上的惬意让时光都慢了下来。

这里的建筑风物，让他仿若回到了吴兆骞的时代，一时之间，怀念又感慨。

裤兜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有新消息。

程念刚要去拿，心跳却突然开始加速，四周古韵凝化成身披钢甲地战马，如有实质般撞击他的魂魄。

程念“呃”了一声，捂着胸口弯下了腰。

这感觉似曾相识，程念来不及细想，就感觉灵魂被什么力量拉扯着，就要从胸膛处脱体而出了。

有小镇居民发现了程念的异状，三三两两的围过来，问着：“小伙子，你怎么了？”

有腰间围着靛蓝碎花围裙的大婶想要上前搀扶程念，一个高大的身影已将人揽肩圈进了怀里。

“程念。”

一把温凉嗓音闯进程念混沌地意识，他感觉有另一股炽热地气息流经血脉，把即将离体的魂魄生生扯了回来，镇在体内。

前后不过三五分钟的时间，程念却像经历了一番沙场奋战，他喘着粗气，平覆心跳，有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还好吗？”

围在肩上的胳膊紧了紧，程念抬头，看到了商衡。

商衡微垂着眸，沉黑的眸子专注地看着程念，这让程念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商衡不只是在担心，更是在害怕。

他在害怕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