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的雪地上空,一个小小的黑点在白雪皑皑中匍匐前行。
那是老妇人。
雪花落入她皮肤间的褶皱,红通通的鼻子里再度传来粘稠的鼻音。
“咳咳咳……”
那群怪物!
那群卑鄙的外来者!
老妇人厌恶地想。
她朝白茫茫的地平线走去,哪怕自己并不知道自己要前往何处,但总归向前走,就能逃离身后那群怪物。
——那群怪物把地都打塌了,这是正常人能拥有的手段吗?
看着崩裂的大地,在地表上肆意横流的暗河沟渠,老妇人惊起,回想到自己的家就是这么没的。
——她不能和那些怪物呆在一块!
——他们就是想从自己身上拿到那个东西!
老妇人向前走。
她的咳嗽声被包裹在兽皮围巾里,矿洞里常年烟尘不散,除了在琉星看管收产的地主,几乎所有琉星矿工都有一身难以却除的肺病。
在老妇人的头顶,t型音箱还在发出欢乐的《爱之曲》颂歌:
「“托举双手,神归白塔”」
「“天穹浩荡,乐土为吾永恒故乡”」
「“爱与慈悲的女王,指引我们前进方向”」
「“威武的十三裁审,颠覆统治新星天降”」
「“天空之城,华诞初生”」
「“盛歌天音,引贫苦的人儿啊”」
「“欢迎来到欢乐的永恒乡……”」
渐渐的,在t型音箱的感染下,老妇人的眼神迷蒙,黑洞洞的眼眶看不出一点活人的迹象,先前唐迂玖将白塔t型音箱的影响暂且解控,现在没有唐迂玖的帮助,它再次成为老妇人精神上难以逃脱的阴影。
老妇人一步一字,眼睛里转过混乱的光,她干涩的嘴张张合合:
“明天……”
“更……”
“好……”
最后一个字像秋天的叶子飘落在地一样,静静地掉在空气里,随着这个字落地,老妇人的意志再度被白塔控制篡夺主权。
她像一只蒙昧的僵尸一般,慢慢地,慢慢地,踏步走在雪原上,越走越快。
以朝圣的姿态,向着那片永布欢歌与微笑的“乐土”前进。
头顶炸掉的拟造太阳已是一片飘浮在太空中的巨型垃圾。
它安安静静地在空中,像一只碎掉的眼睛一样,凝视着下方欢歌笑语的土地。
琉星主城,这是一座没有名字的城市。
……不,也不是没有名字,对于生活在此的琉星矿工来说,这座城有着一个响亮的名字:
「缇丝达」
这是这片大地上,流传最广的神话传说中的大地之母的名字,同样,它意味着“曙光”、“砂地宝石”和“最后的希望”。
但不管这座城市有着怎么响亮的名字,对于外来者,特别是高级文明来的外来者来说,都是一座微不足道,甚至都不够他们记住城市名字的地方。
故此,他们就随意地称呼这里为“琉星主城”。
星际殖民时代过后,「繁星公海领域」像其他星域一样被人探索了,就在其中的歌后座也不例外。琉星上原住民占了不到三分之一,但是外来的星际流民却大于三分之二,并且这个悬殊的比例还在与日俱增。
外来者一多,最中央负责接收外来者的主城当然要按需求在沙地上建起流民收留站,不过这个建筑没建几年,五年前上一个琉星管理者得罪了当地地主,莫名其妙惨死家中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愿意到这颗微不足道的星球作管理者,这个建筑的建立计划同样不了了之。
琉星太小了,在广袤的星空,还有无数比它生存环境更恶劣的星球,没有人会把多余的注意力投给它。
是的,没有人。
天鸥很确信这一点。
对于琉星来说,她将生机带到这颗灰色的星球上,那些灰扑扑、一身病的琉星的原住民不应该对她感恩戴德吗?
不是她让这颗星球“活”起来的吗?
没有她,这些星际流民只能像地沟里的青蛙一样一辈子都无法接触漂亮的、美丽的、盛大的……
——属于她,天鸥的演唱会。
就像她曾经为故乡带来自己的演唱会一样,为这个贫苦的小星球带来自己的歌声,哪怕是一时欢愉,也够那群流民幸福一辈子了!
天鸥如此坚信道。
所以,当她站上不知道拆平推倒多少屋子才建起来的舞台,面对台下如山如海如海为她癫狂、为她痴迷的粉丝们时,她扑了浓妆的脸在舞台璀璨的灯光中看上去异常绚烂,脸上浮起的微笑温暖迷人。
“大家晚上好!”
天鸥穿着黑如深夜的长裙,裙摆拖地,上面镶着点点价值不菲的透明宝石。她一个人站在舞台中央,所有的灯光打向她,天上飘落花瓣雨般的雪,她就像世界的中心。
她很满意自己成为世界的中心。
这能给她安全感。
在纯洁无瑕的白雪纷飞中,天鸥身上的黑纱裙像是把一缕黑夜偷剪下来穿上,上面闪耀的“星星”一颗颗都是出自琉星的原生态珍贵矿产。
看起来,她优雅、高洁,且神秘。
舞台下方的呼喊声更大了,数人举起荧光板。太阳风暴混乱了磁场,否则还会有更多人直接选择坐在飞船上对天鸥小姐表达自己的喜爱,然而现在他们只能坐在舞台下,举着不多的应援物,为自己的偶像高呼。
呼喊声汇成潮汐,向舞台最中央涌来。
“天鸥小姐!我爱你!”
“天鸥!最美歌星!”
“歌后!天鸥!歌后!”
“……”
天鸥微微一笑,露出平静淡然还带点欣喜的小表情。
“我很高兴今天和大家相聚歌后座。”无处不在的t型音箱将她的声音传遍了整个琉星,“为每一位我的粉丝唱歌,就是我今天站在舞台上的动力源泉。”
“大家!”她深吸一口气,“会永远陪着我吗?”
“会!”
“大家!”天鸥的声音带着哽咽,“让我们一起唱下去吧!”
“为了,美好的明天!”
“美好的明天!”
“美好的明天!”
“……”
台下观众的情绪逐渐激动,与此同时,在离舞台没多远的城墙门口,眼睛无机质的老妇人一步一步踩着风雪踏进城门。
“美好……的……明天……”
“美好……的……明天……”
“……”
她机械地道。
城门口没有一个守卫。
因为那些守卫也一起去看演唱会了。
和目光无神的老妇人相同,更多人,不管属不属于外来者,是不是“本地人”,只要是琉星上还活着呢个体生命,都机械地朝琉星主城前进。
他们的嘴里统一喃喃道:
“美好……的……明天……”
“……”
整个琉星在t型音箱的影响下,仿佛变成了“丧尸之城”!
但一切的罪魁祸首还在一边抹眼泪一边清唱歌曲,脸上带着温和舒心的笑。
「“怀抱爱,世间美好……”」
“咚!”
不知不觉,老妇人正式踏入观众席范围内。
她的脚步还没停。
明明下方都是情绪激动的人,随时会发生大型踩踏事件,但老妇人脚踩过的地方,那些正在狂热于美妙歌曲的人们都不由自主地散出一条供人通过的小道。
天鸥似乎没有发现,她闭上眼,陶醉地轻哼神圣的曲调。
「“这是独独为你而唱的终末曲调……”」
“咚!”
老妇人走过人潮汹涌的通道,她呆滞地抬起一只枯树枝般的脚,踩在洁白无瑕的瓷砖上。
天鸥闭上眼敞开自己的拥抱,神情慈悲,张开了洁白的翅膀——这是白塔人的象征之一。
「“大地的女神包容万象,她的土地哺育我们千家……”」
“咚!”
老妇人走到舞台上,不知何时,她嘴里的喃喃停了。
虽然表情依旧痴迷狂热,但她黑黢黢的眼窝慢慢地淌下两行泪。
风大了,吹过老妇人的泪水,砸在地上冻出冰锥。
天鸥也睁开了眼。
她洁白的翅膀轻轻扇动,表情神圣:
“老人家,你有什么事吗?”
她问。
老妇人嘴里说:“明天……美好……”
天鸥微笑道:“是的,明天会更好哦。”
老妇人的泪涌了出来,丑陋的长相搭配痴迷的表情,再加上突如其来的泪水,让天鸥都呼吸一窒。
“明天……美好……”
“明天……美好……”
“美好……啊啊啊啊……”
老妇人癫狂地扯开嗓子大笑。
天鸥没了淡然的微笑。
台下的观众也瞬间合众一心,大声对老妇人骂道:
“丑八怪丑死了!下去!滚下去!”
“天鸥小姐的演出是你能捣乱的!你怎么不去死啊!”
“滚!保安呢!把她轰下去!”
保安几步上前,两个满身肌肉的大汉架住老妇人的胳膊,准备把她往下扔。
但老妇人还在夸张地大笑,极致的痛苦压抑下,她反而笑得更大声了。
她记起来了!
记起来了啊!
她是阿妈!
她是阿妈啊!
但阿妈已经死了啊!
……我应该……
我应该死了……
那我是这么死的?
阿妈凝滞的思绪开始转动,她摸了摸额头,哪里似是缺了点什么……
哦,是被打死的。
我的额头,少个弹孔……
我……我是……
被他们打死的……
被那群外来者亲手打死的。
他们一人一支武器,一群人冲进来,我在求他们,求他们不要拆我的家。
……这是我唯一的家……
然后呢?
他们冷漠地杀了她。
她的尸体倒在家里,血凝固在砂地里,斑斑点点,像是大太阳下树的点点倒影。
砸坏她家里的家具,推平她的房子,把她姗姗来迟赶回家的儿子孙女驱逐出去,然后在原地建起只用一次的高大舞台。
……儿子?
儿子……孙女……儿子……孙女……
她家里还有一个儿子!
还有一个孙女!
她死了儿子孙女怎么办啊!?
她不能死啊!
所以她要活。
她必须要活。
然后回去,找儿子和孙女。
灵魂钻到石头里,一个奇怪的石头给了她第二次生命。
石头成了她新的身体,她活了!
她活了。
她要去找被赶出家的儿子孙女!
但……
但……
但她的儿子,雪崩时埋在雪里带走了啊……
她的孙女,冻死了……
……死……是像她一样死了吗?
如果阿妈死了,那现在站在这里的,又是谁呢?
老妇人摇了摇头,用力敲了敲头。
……我到底……
我到底回来找什么呢?
——哦!
老妇人突然想到。
——我是回来找儿子和孙女的啊!
大家为什么都走了,我一个找不回来了啊!!!
老妇人痛苦地哀嚎,常年被肺病感染的嗓子挤出声嘶力竭的悲鸣。
我的儿!
我的大女!
我回来找不到你们了啊!
“你们杀我可以,阿妈就是一条贱命。”
“为什么……”
“为什么啊!?”
“我的儿子!我的大女!”
“你们杀了我的儿子!我们杀了我的大女!我要你们!”
“偿命!”
老妇人吼道,伴随她仿佛一瞬间大起来盖过t型音箱的声音,舞台疯狂摇晃。
“轰轰轰!”
无数石巨人拔地而起,在天鸥惊愕的眼神中,雪原上无数的小山丘同时被赋予了生命,他们站起来,雪片抖落在地,石头矿物做成的庞大躯体每踩在地上一步,地面都震动一下。
“血债血偿!”
被痛苦和绝望笼罩,从来不会反抗的“低等流民”终于向“高等生命”举起“木仓”!
在此,琉星唯一的「文明之种」真正的拥有者对他们发出战斗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