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鼎沸的民怒，九幽素女并未多做纠缠，看过无数世间百态，人心向来不能直视。她只是在箭雨石块中后退，拾起树枝沾水扑灭带火利箭引燃的山木后，默然转身重回镜幽山。

虽是没什么战力的医仙，不过好歹神脉在身又享有功德供奉，想要离开镜幽山总可以想别的办法。

九幽素女没来由地想起那头白鹿，心中胡思若是能重遇。说不定白鹿能带自己出山也未可知。

攀着尖石灌木来到镜幽山脉中一座毫无人迹的高峰，高处太冷，唯有耐寒的青松能毅然挺拔，松林间仍有白雪皑皑，时值春夏，稍低处的雪已融成山涧，顺着石缝淙淙而下。寒水溅石，晶莹淙淙，奈何厚云遮月，不然定会更加美不胜收。

九幽素女拔下发簪，簪尾挑起几滴寒水向天空扬起，随后从指尖沁出一点神力，凝成一道窄道向天际延伸。她把竹箱重新背好，小心踏上天梯。

“我劝医仙娘娘不要用这个法子。”一个年轻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过来。

九幽素女回头，身后却空无一人。

她皱起眉，继续沿着神力凝成的天梯往上走。想通过天梯不拘通向其他五界中的哪一处，再设法回到人间，采买药材后重新入镜幽。

不应是什么难事。

“娘娘快回来！”那声音明显急切了几分。

又一次回过头，依旧不见谁的踪影，索性不再管，自顾自踏上用神力搭建的小道。

“哎呦……”快要接近天际时，天梯忽然一散，九幽素女直接摔了下来。

她看着凭空消失的天梯，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自己整日埋头六界行医许久不用神力，生疏了？还是连天道都在怪自己无能，救不活镜幽山里的人？

九幽素女愣愣地坐在原地想了好一会儿，决意再试一次。

神力才将沁出，那个年轻的声音又来了：“娘娘不要徒劳了。”

九幽素女皱起眉头四下环顾：“你是谁？为何躲躲藏藏在暗处说话？方才是不是你在捣鬼？”

“哪里哪里，晚生万万不敢，也没有那个本事。”那声音忙解释道，像是很怕惹得她生气，“晚生一直在这里，没有躲藏，娘娘往松树上看。”

山风过，吹散云翳，明月展颜，九幽素女趁着月光往一旁的松树上寻，竟然看到松叶间蹲着一只黑猫。这猫通身纯黑，隐在树影里，若不是月光泄下映亮猫眼，只怕她仍是看不见。

“你这猫妖。”九幽素女轻轻蹙眉，笑嗔道。

黑猫纵身一跃朝她本来，却在半空中化作一个素衣少年，走到九幽素女面前蹲下身。

少年面庞清冷俊秀，垂目道：“娘娘摔伤了。”

九幽素女这才发觉自己方才从天梯上摔下来时竟然蹭破了手肘掌心，衣衫有好几处都破了口子，看起来有些狼狈。她试着活动手脚，发现一时难以移动身体站起身来。

“娘娘摔得太重，且莫心急。若娘娘肯许，请准晚生唐突为娘娘看看。”见九幽素女并未拒绝，少年掏出一块干净的旧帕子沾上山涧，小心翼翼地拖起九幽素女的手腕，擦拭起她混了泥土、落叶与血迹的手掌。

九幽素女头一回让别人替自己医伤，新奇的感觉让她挑起眉头。

少年擦拭得很轻，像是怕弄疼了好看的医仙娘娘。他一双眉生得长而眉距稍开，眸色温和悲悯，嘴角平直，竟有些佛相。

“很疼吧。”少年心疼道。

九幽素女看着挂着明月繁星的苍穹：“我为何出不去？”

“镜幽山被封住了。”少年擦血的动作一顿，“我也不知道缘由，这里的人都出不去。”

“可我……”九幽素女想说自己是医仙，到此处是为救人性命。

少年的眼眸垂得更低：“别说是医仙娘娘，凡是能被感知到气息的活物，都不出去。”

“我带来的药已经耗尽，山里也长不出药材。”九幽素女愕然，“难道真的只能死了变成鬼才能离开这里？”

“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少年把帕子在山涧中洗净，拧干后托起九幽素女另一只手，“晚生可以出镜幽山。”

“你？你不是猫妖吗？”九幽素女问道，又说出自己的疑惑，“我为何感觉不到你的活气和气息？”

“说来惭愧，晚生本是佛界一块没什么灵根的砗磲，长年累月的无法修出佛息炼成佛器。被一个小沙弥清理丢弃时，误打误撞跌入人间的镜幽山，谁知正巧借了千年七叶的庇荫，虽还是死物一块，倒修成了这非佛非妖，非人非仙的菩萨模样。娘娘当初看到的白鹿，也是我化身而成，为请医仙来救命。”少年抬起眼眸，看向九幽素女，“娘娘的竹箱里可有包扎伤口的纱布？”

松香馥郁的山峰陡峭极了，对手脚受伤的人更是如天堑难行。九幽素女这一夜是伏在这小砗磲菩萨的背上，被一路背了下来。

事情真如小砗磲所述，她用尽办法也未能走出镜幽山，但她不再心急，因为小砗磲能化万物且没有活息，于是治病的药有时被疾风吹到七叶树下，有时顺山涧逆流飘来。

很快，无论什么灵药都不再有用。镜幽山里的山民又开始一个接一个的死去。瘟疫扩散的速度更快，很快便没剩几个能帮忙送山民最后一程的人，人死之后，大多只来得及用污秽的裹尸布草草一卷，停在路边。

九幽素女疲惫极了，无奈极了，开始用自己的功德为染上瘟疫的山民强行续命。

可她又发现，这些山民仿若无底洞一般，多少功德填进去都留不住他们的性命，最好的结果不过拖缓死亡的速度。

三个月后，医仙功德也无济于事，终于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

小砗磲跟在九幽素女身边忙前忙后，不肯休息片刻。九幽素女念起她初见砗磲时他化为黑猫，便给小砗磲起名叫阿墨。小砗磲高兴极了，说自己有了名字，便有了来处。

九幽素女知道了阿墨修成死菩萨后虽不受功德，却一直护着山民，大到退风引雨，小到修屋搬柴，事事都干，山民也以为他是个住在深山里的普通人，待他如同亲人一般。而阿墨看着九幽素女从仙若岫烟的医仙娘娘，变得形容枯槁，满身污血。

这一夜，他们又送走了三个人。

九幽素女亲自点燃了焚尸的火把，浓郁黑烟和臭味直冲向上。火光映在她泪痕未干的脸上，明灭斑驳，空洞的双目看不出思绪。

“医仙娘娘，我们回去吧。”砗磲见她这幅模样，不忍让她继续留在这里。

“阿墨，你先回村祠。”九幽素女的嗓子早已沙哑。

小砗磲靠近两步：“我陪着娘娘。”

九幽素女道：“我想到一个办法，或许可以找出一切的缘由。”

小砗磲停在原地，固执不愿离开。

“是真的。”九幽素女回过头对他笑笑，“阿墨不相信我吗？或者你在山腰间等我？”

小砗磲还想再坚持，却被九幽素女的眼神无声制止。

见他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的尽头，九幽素女长长舒出一口气，盘坐在地上，将神力凝成三十六根银针，对着自己天灵、额间、心脉、躯干、四肢依次插了进去。

疾风大作，吹倒山石古木，九幽素女周身映出一圈又一圈的神力光印，亮得刺眼的光从她七窍中析出，在头顶凝成一簇，直冲接天。旋即惊雷嘶吼，紫电锋利。

“九幽，你竟自拔神脉神根，可知后果？”沉沉的声音终于响起，或许在四周，也或许只在九幽素女的脑海中。

九幽素女：“轻则神脉折损功德尽失，重则堕神成魔。但若不如此，如何请得出天道。”

“所为何事？”

九幽素女怒问道：“镜幽山的瘟疫为何治不好？这镜幽山又为何被封山，连根草药都长不出？”

“九幽，镜幽山本就是为祭天所设，山中众生命该如此。”

“你说什么？！”九幽素女不敢相信，“为何！”

天道不应，似是在说，没有为何。

“镜幽本该在多年前便应作贡品被收回，不过不知是谁在阻拦拖延至今，别无他法才降下瘟疫。不知谁拦在前头，镜幽山里的贡品死了也收不回幽魂。此事与你无关，你不过受人蛊惑误闯入内，吾今日为你开一条生路，离山吧。”

原来小砗磲这尊死菩萨连天道都逃过了，九幽素女睁开眼睛：“若我不肯呢？”

“九幽，你改变不了什么，这里的所有人，都会死。”

九幽素女：“既然世间尊我一声医仙，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没了你，还会有其他医仙。”

天道这是打算不讲道理了。九幽素女还未开口，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你是谁！不要伤害娘娘！”

不好，小砗磲！

“是他！”天道震怒，一道惊雷降去，“阻天祭者，死！”

阿墨来不及躲闪，眼看就要被惊雷劈身，九幽素女直接飞身扑过去挡在他身前。惊雷把没有来得及收回的神脉劈得粉碎。

救世医仙神脉断，天道也暂且不见了踪影。

九幽素女出不去镜幽山了，也不想再出去，她发现自己有了说不出的变化。

绝望，暴戾，怨念，不甘，毁天灭地的愤怒，胸中有冲天巨焰在燃烧，就快要冲出。

她知道，自己就快堕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