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那日谢远拿回了那身他平常穿惯的衣服并换上了，黑色窄袖衣袍，飞鸟腰带，足踏一双长靴，少年如墨的长发束起。他被允许将自己拾掇一番。

或许多少还要保留些皇室的颜面。不过自从那个王爷死了，颜面早也没了，想保也保不住。

他很小地时候见过一位自边境归来的将军，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跟着他带回的亲兵，人们在大街两侧迎送。那位高大威武的将军一身冷硬的玄甲，腰上配刀，握着缰绳的一双手孔武有力，他似是不苟言笑，面对无数人的如山的欢呼声也无动于衷。

“那座城叫松池吧，”耳边响起母亲凉凉的声音，“确实是个给雾楚开疆扩土的英雄”。

“江元国的命运，倒像极了过去的花齐。”

……

这话不是对他说的，他那时在院子中玩，听到母亲在跟人讲话便蹭到了门口竖起了耳朵。

英雄，开疆扩土，江元，花齐……小谢远眨了眨眼，眼前浮现了今日见到的那个身穿玄甲的将军，小男孩眼中的英雄两个字被赋予了具体的人的模样，想到此处，他拖着刚刚能拿得起的木剑挥了挥，比划了一下，于是……没抓住，砸了自己的脚，哎哟一声，痛得两眼泪汪汪。

反正从此之后，小男孩从此有了自己偏爱的颜色。

临死之际，谢远的唇边居然有了一点笑意，又像是活了过来。此刻，他再一次觉得十五岁就死了很可惜，要是没死，要是他的身体好了，他希望能继续活下去，趣事能再多一些，时不时就可以把好笑的点翻出来笑一笑。

他手脚锁着铁链，站在一个很小的木笼子里，有人在前面拖着，他随着轮子往前，身旁有许多人围着他，他们是押送他的人。某一条路上堵着不少行人，遇见这景象纷纷驻足，伸长脖子睁开好奇的眼睛。谢远此刻不无嘲讽地想，其实此刻的待遇跟多年前的将军有点像，只是这个被链子锁住的不是将军，不是英雄，而是一个出来丢人现眼的罪犯，犯下了人人可以唾骂的弑父之罪，身旁的不是欢呼声，而是一些恶狠狠的眼神，一些大声的唾骂，一些窃窃私语，他们的脸上无一不带着嘲讽，厌恶，恶心。

“都闪开，闪开。”一个官兵上前去语气不耐烦地驱赶围上来的民众。这人赶完人之后瞥了谢远一眼，手按上了背后一个铁轮，一身匪气，穿着官兵的衣服却不像是官兵，脸上的肥肉抖动，“真是晦气”。

“青冠，说什么呢？”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像是轻描淡写地呵斥了一句。

谢远看了他一眼，这男人他认得。宋人槐，隐吾司的长官，这些天就是他负责带人看守牢房，给他送饭的大胡子也是隐吾司的人。

“小公子，可别紧张啊，也就是一刀下来的事，”宋人槐笑道，“刀落下来人就解脱了。”

谢远忍不住翻个白眼，还真是谢谢他的宽慰了。

“告诉你件事吧，小公子的命果然是有不少人在乎的，虽然不自量力了点，但至少敢来劫狱的勇气还是让宋某佩服的，前些天来得太频繁，确实是给宋某带来了点小麻烦。”

又接着道，“可惜今天她们来不了。”

谢远眼神一动，他一听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莫非是亿溪她们来找过他？

谢远冷冷扭头道，“你把她们怎么了？”

“哈哈哈，别担心嘛，受了点伤，这两天赶不上来救你罢了。”

行至勾珩门，木牢笼门打开，他被放了出来，铁链很短，他迈不开多大的步伐，就这样缓步走向他的终结之地。

这时，突然爆出几声此起彼伏的惨叫。谢远脚步一顿，只见一些人脸上血淋淋的，眼睛上都插着回旋的小刀，有些不可思议地瞪着剩下那只完好的眼，惊吓得叫都没叫出来，有些已经惨叫出了声，场面立刻混乱起来。

一个属于女子的清丽声音响起：“把这些人都杀了，救出世子！”

埋伏于勾珩门的人这时露出了面，她们身穿暮清宫弟子服，举着手中打斗的兵器奔出，也是那一瞬间，宋人槐飞到他旁边，一只铁爪似的手揪住了他的手臂。

“别耍花招。”

谢远瞧见刑场上的刽子手，那人一只眼睛血淋淋地插着把小刀，两只膝盖上也中了招，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

“有意思，这次来了谁？”宋人槐的语气中带有些探究意味。两拨人斗成一团，他钳制住了谢远后就丝毫不在意的样子，模样显得有些气定神闲。

在场有他从隐吾司带来的人，不过不多，更多的还是一些从羽林卫那边拨出来的酒囊饭袋，一些只会点三脚猫功夫就洋洋得意的少爷兵。另外一边，她们埋伏此处，投了不少暗器出来，打了个出其不意，虽然人数不占上风，却各个武力不弱，气势昂扬。他打伤的绿衣女子果然没来，有几个面孔还算眼熟，因为觉得她们不成气候，便被他之前放了走。可真是辜负了他难得的善心。

一旁的谢远微微睁大了眼，那个手持双剑，迅疾无比的白色身影让他差点想喊出声。

宫主！她怎么来了？

宫主跟母亲是亲生姐妹，两个人却完全不同。一个是雍贵从容的美貌妇人，柔和娴静，或许因为身体孱弱，有时会显露出小女子的弱柳扶风之感，为显气色，苍白的脸颊上总不忘抹上胭脂；另一个是常年身着一件素净白衣的女侠，因为习武，气色总是红润的，长发高高挽起成一个马尾，曾出江湖行侠仗义无数次，救许多人于危难之间，有一称号以形容她的品德，山下月，声名在外，后归隐不出，每天像教导孩子一样带着一帮暮清宫的女孩。

双剑刺来，原本气定神闲的宋人槐神色一凛，举刀挡避，对上的一瞬间他顿觉不妙，一嗓子大喊：“李青冠，还不快滚来帮忙！”

刚刚那个满脸肥肉的男人——李青冠摆脱了几个纠缠的暮清宫弟子，背着一双铁轮奔到宋人槐旁边，谢远听说过一个铁轮手李青冠的名号，竟没想到是眼前这粗鲁至极的胖子。

如今一对二的局势对宫主来说有些吃力，她双剑对上双轮以及一把利刀，身形飞快，手持双剑，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奈何碰上雾楚两大高手这般围堵，若仔细瞧之，便能发现她的力不从心。谢远紧盯着如今局面，漆黑的眼瞳沉下微光。

“远儿！”素衣女子厉声喊道，“还愣着做什么？跑啊！”

似是此刻体内毒性发作，他双眼一黑，吐出一口瘀血，差点跪伏在地，望着眼前之景，双目充血，却是无能为力。他只当自己命不久矣，就算今日不死，年月也不剩多久了，却让如此多人为他涉险。

……

四周一片荒凉之地，野草高至人的小腿，谢远脚镣未摘，就这样踉踉跄跄行至此地，不知摔了多少跤，衣服破了好几个口子，沾染了泥泞，脸上手上都是擦跌出的伤痕。他双眼空洞洞的，只紧咬着牙，像是刚刚从哪个险恶之地爬出、在外飘荡的一只野鬼，又像是一段上了发条除了往前走之外什么也不会的木头。

“不能停下来……”他仿若在无知无觉地呢喃着什么。

扑通一声，他的脚步又被脚镣拉扯住，浑身的力气早就被抽光了，他只凭着不知哪股气力才支撑至此，现如今他又摔倒在地，却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他知道背后有一个蓝衣身影，挣脱了跟宫主的缠斗，脚步不紧不慢得像遛猫遛狗一样往他的方向追，让他觉得自己越发可笑，不管怎么走，不管他怎么告诉自己别停下，一切都不过是无用功。

此刻的无助压倒了谢远，他睁着眼，看着眼前的野草茂盛。听得身旁轻盈一落的声音，以及荒草的窸窣一声响。

“你还起得来吗？”轻轻的声音落入他的耳畔。

谢远一偏头，迷蒙之际对上一个陌生的面容，透过那对浅浅的瞳孔，他瞧见了自己的模样，那个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的男孩，可笑又无助。

一双清瘦却有力的手拉起了他，陌生人蹲下留给他一个后背，手揽住他，“我背你走”。

他瞧不真切眼前是真是假，是梦是幻，脑子里只余轻盈的空白，只能让身体自己做出反应。

他看见自己靠了过去，手臂伸出环住那人的肩和脖颈，如雷的心跳一对上那坚实的后背，仿佛平缓了下来。这是否是幻景，是否是天上派了神官下来要将他从这绝望的人间带走？

缓缓闭上了双眼，原来走向临死之际的这条路这样轻柔吗？他能做的也只是在心里说一声抱歉了，辜负了那些不希望他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