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一道黑影悄无声音的跪到赵宣床前。
“大公子。”
惊醒的赵宣起身,披上外衣坐到床边。
“说吧。”
黑影的头深深低下去,即使听到一个完全和墨亦不同的嘶哑声音,也不敢抬头看上一眼,“回话已带回,家主要您亲自去和他说。”
“知道了。”
黑影站起身,倒退着慢慢隐入身后的黑暗,从始至终没有抬起头。
……
几个时辰之前,宴席过后,红锦和杨自心两人留到最后没有离开。
红锦先开口:“我觉得他们两个不像坏人,我们是不是该重新考虑一下他们提的那个要求?”
两人自从来到红枫寨没有做任何事,他们要他们等,两人便一连住了三天,没有丝毫怨言,现在还帮助红枫寨击退了敌人,可谓是不计前嫌、拔刀相助。
杨自心很清楚,赵宣的住处就在那里,只要他们有心轻易就能找得到。两人在这次战斗中展现出来的武力值也表明了,若他们真的不怀好意,寨子里没有人拦得住他们,根本不需要红锦和他的允许。
对于红锦的提议,杨自心只是说:“我们说了不算,要赵宣他同意才行。”
“那我去问问?”她刚说出口,又急忙变道:“我不能去,你去吧,看看他们到底是友是敌。”
“不用了。”杨自心先是推拒,然后才道:“我今天已经问过赵宣了。”
“他怎么说?”
“他说‘可以’。”
红锦努力思索,“那就是说,他很有可能认识这两个人,而且不是敌人,我这次没猜错吧?”
杨自心叹了一口气,“或许这也是最好的结果了。”
……
四人一同停步在小院门前。
‘墨亦’转头向杨自心温和笑道:“这位二当家的,是有什么问题吗?一路上你似乎频频朝我看过来。”
杨自心慌张收回视线,歉意道:“抱歉,请见谅,我只是看墨公子十分面善,似乎在哪里见过,就不由的多看了几眼。”
“初见时二当家的没发觉,现在才发觉了?”
“呃……是。”杨自心吞吞吐吐,模糊道,“……才发觉。”
红锦疑惑地看了看他,挠了挠头。
南宫千星一路上都没吭声,此时站在院子门口大手一挥,“我俩进去就行了,不用劳烦两位的陪同,请止步吧。”
杨自心皱起眉头,红锦也脸色不悦,这是干什么?还没见到人就要翻脸了?
可对方却完全不顾及他们是如何想的,见他们并不退去,仍旧想要跟着进去,随手拔剑往两人面前一挡,插在地上,“请回吧。”
‘墨亦’走过去,劝道:“回去吧,放心,我们并无恶意。”
杨自心看了他一眼,退开,红锦望了望前方的屋子,也退后了一步。
两人离开后,南宫千星才迈步走进小院。
直到走到上一次将他阻挡住的门前,才再次停下来。
“怎么不走了?”随后跟上去的‘墨亦’奇道,“这不是让你进了吗?”
南宫一下子矮下去,蹲在地上难受道:“不行,这太容易了,等了这么多天你才肯让我见你,我总觉得里面像是会吃人一样,我不敢进。”
“那你还想干什么?要我亲自来请你,你才肯进?”
南宫抬头看他,“也行啊。”
“……”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了还。
‘墨亦’挽了挽袖子,趁他不注意一脚踹在人背上,把人踹进了门里,“进去吧你。”
南宫千星狼狈地扑进门内,朝前多走了三四步才稳住身形。顾不得回头看是谁偷袭的自己,一抬眼,就看到一个人坐在侧方不远处的桌边看着他。
“阿亦?”
坐在桌边的人声音嘶哑,平静道:“好久不见,南宫。”
平时多在房间内很少出去,所以通常只随随便便披一件外衣,他今日则好好穿了里外衣物、外衫、外袍。
脖子上的疤痕没有故意遮掩,也没有太过袒露,就那样自自然然的在衣领上方,平时不束不挽的长发也仍旧让它直直垂落下来,分开在脸颊两侧。
整齐了衣物,头发也不再遮住脸,看上去比平时精神了许多。
可在南宫千星眼中,面前的人异常陌生。尤其是上一刻,在他面前的还是和三年前一模一样的那个‘墨亦’。
他甚至无法将“墨亦”这个名字和面前的人对应上。
此时,门外的‘墨亦’也走了进来,轻车熟路的越过傻傻站在那的南宫,路过他时还顺口提醒了他一句,“过去啊,傻站在那儿干嘛?”
‘墨亦’走过去,也坐在桌子边的位置上。
那里还有一个空着的位置,那是留给他的。
他头重脚轻晕乎乎地飘过去,刚站定,就发现那张普通的木桌两边一边坐了一个墨亦,一个是过去的,熟悉的,一个是现在的,陌生的。
过去的‘墨亦’表情戏谑,现在的墨亦目光平静。
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要么就是这个世界疯了。
“墨、墨亦……”他站在原地,脚像是生根了一样再挪不动一步,一时不知道该看哪个,下意识地期期艾艾的喊道。
右边的轻哼出鼻音,疑惑道:“嗯?”
“没叫你这个木头。”
左边的则毫不客气的开口,哑声道:“那个,也是我。”
南宫千星此时的内心远远没有外表这么平静,在墨亦一直不肯见他时,他就有过猜测,在旧友身上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所以他耐下性子,不点明,也不催促,等着好友愿意告诉他,愿意让他知道的时候。他们两个都是极为自傲的人,少年英才,恃才傲物,偌大的江湖能够认同的有且仅仅只有对方一人而已,世人庸庸碌碌者无数,更显得对方尤为难得。
他尊重好友的意愿,更不会自大到抱着所谓“关心”的借口去逼迫好友袒露那些有意隐藏起来的东西。若换位易之,他相信好友也会如此,这也正是他们两个会互为知己的一大缘由。
原本南宫千星以为墨亦会继续推迟下去,找借口拖延,或者说一半留一半,真假参半不让他无法分辨。
却没想到墨亦说与他见面,却不是要为他解答他的疑惑,而是坦坦荡荡的与他相见,让他自己用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听,亲自去了解他想知道的一切。
若不是那个熟悉的‘墨亦’在这里,他都想不出自己该说什么,又该做些什么。
好友能够坦率相待,他却不敢抬头。多可笑,从来宁折不弯的千星剑有一天竟会承认自己“不敢”。
“南宫。”看着此刻竟然想要退缩的好友,赵宣不由叹息。
“……嗯。”南宫千星低声应道。
旁边的‘墨亦’出声:“你还想要知道什么?”
“我……”南宫千星顿住,哑口无言。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沉默了半天,最后他问出这么一句话来。
他想要得到什么回答?难道他在期望着右边那个他更为熟悉的‘墨亦’回答他才是真正的墨亦吗?
过去他以为掩耳盗铃多么愚笨,此时他却做了那个盗铃人。
赵宣没有笑他的蠢相,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看得南宫千星不得不也抬起头和他对视。
“你累了,回去吧。”
南宫千星沉下脸,“你要赶我走?”
明明是质问的话,敛去了表情的这张极具攻击性的俊美脸庞看着也可唬人,但偏偏让人硬生生听出了莫大的委屈劲儿,让听者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赵宣听出来了,也知道自己没听错。他知道这人本来就是这么个柔和性子,远远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刚直。不然他也不会放弃掌门的位置,只愿意做个不管事的长老,若可以,他情愿和守山门的老人换换位置,一天到晚躺在山门口嗮太阳。
他听是听出来了,但他不为所动。且操纵傀儡起身,去拽南宫千星的衣领子。
“?我不走,我就待在这儿,我费尽千辛万苦才进的门,你不能就这么赶我!”
傀儡制作用的主要材料是密度极高的玄木,拎一个成年男子轻轻松松,也就跟拎一只猫差不多。
南宫千星挣扎了,但挣扎无效,被拎着衣领扔出去。
门关上了。
当晚,两道人影趁着夜色进入了墨家,防守天下第一的蕴意山却没有一个人发觉。
第二天,墨家更新了黑榜,最上面的一个名字赫然是墨亦。
在各大势力震惊,各自使出种种手段探寻真相时,青城山愕然发现自己家的剑术招牌千星剑被人打晕扔在了自家山门处。
青城山悄悄龟缩起来,缩在自家山头上旁观江湖上因为墨家一个动作变得风起云涌。
可渐渐的人们发现,墨家虽然将自己家大公子挂上了黑榜,却没有任何一个墨家子弟付诸行动。人家自家人都风平浪静的,那他们这么激动岂不是看起来很傻?
于是,风,渐渐的止了。
不知不觉,五年的时间也慢慢过去。
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初春,人在壮年的当代墨家家主墨怀远突然现身,宣布要将家主之位传给他唯一的血脉,墨亦。
原本这不是什么大事,大家族嘛,迭代上位,发生什么事都很正常。
可人们迟迟不见这位新上任的家主出现,随之而来的第二个消息却是:第九十七代墨家家主墨亦,身亡。
这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年。
在这一年中,墨家在江湖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墨门,它诞生在一个落幕的世家之上,迅速发展为一个庞然大物,独立于两大世家六大门派之外。在青城山第一个率先与其结盟后,无数大大小小的势力也不再观望,开始下场。
墨门分为内门外门。内门培养天赋出众的机关大师,外门面向普通人,制作生活中用的简便机关造物,由此吸引了很大一部分苦于天赋平庸而被拦在门外的人。
……
启元历四年,新年。
墨门,若望山。
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拉着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的手,喊道:“师父师父,青城山的祖师为什么总是往我们这儿跑啊?”
老人摸了摸小孩的头:因为他要来看他的好友。
孙子:你是说师祖吗?那师祖去哪了?
老人抬头望天,天上烟花璀璨,倒映在老人眼中:你师祖啊,人间太苦,回天上做神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