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课要开始了，叶薰还没走进学堂，一个学子拉住了他。
只见这位学子面歪斜的发冠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仿佛吃醉了酒似的，衣衫不整。
他拉着叶薰坐在了教室的最后一排，是一个很难让人注意的狭小角落，一般只有差生才会坐这种地方。
还满脸自豪：“就是因为坐在这里，我在书院两年了，从未有先生点名让我回答过问题。”
他重重咳了一声，说：“我姓风，名白鸟，也许我们能交个朋友。”
风白鸟的举动差点把叶薰逗笑，是个很有趣的人。
他拿出袖中的书本摆在两人书案的中间，是一本《史经》，翻开绯红的书页，泛黄的纸张上清晰可见油墨印染的字迹。
晚上回到房间，叶薰倚靠在床上墙角处，翻阅起风白鸟在临走时借与自己的《史经》。
叶薰不大看得懂这些，只觉得有意思，像是在看话本。
书上说乾元这个朝代就像这条下可潜藏于深渊之中，上可腾跃至青天之间的巨龙一般，九九八十一年之间，从孱弱走向强健，从疲软走向兴盛。
他掰掰手指一算，如今是坤元一十三年。
改乾为坤，一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书末才开始讲述关于这个朝代的历史。
淌血的文字里蕴藏着无尽的悲伤，讲述人间悲剧。
自坤元，天灾人祸无数。
坤元一年，弥岳寺顶山鸣，河清数日，官吏军民压死八十三万有余。
坤元二年，家家有伏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声，或合门而亡，或举族而丧者。
坤元二年末，海水溢，西南出，浸数百里，九河之地已为海所渐矣。
坤元三年，天有异象，北方虚宿闪烁，意为不祥之兆。
坤元三年末，无端，甚异。
早晨，来到学堂，叶薰就听到风白鸟离开书院的消息，任谁也想不到这段友谊宛如昙花一现，黄粱一梦。
风白鸟家里派人来传话，风白鸟已远行，赴北极冰山。
还未上课，学子们众说纷纭，新来的那位先生是何人物。
在叶薰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如果是辛先生来教诗的话，也不会觉得奇怪。
毕竟看上去是那样不好接近，又有些特殊的气质，也许那就是属于诗人才有的气质。
“你好，你是叫叶薰对吧。”一双骨节分明，白皙的手伸了过来。
叶薰慌忙站起来：“你好。”
站在叶薰面前的这位也是学堂的学子，衣着打扮很是考究，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公子。
但他没有大户人家公子的那种傲慢，相反态度温和，平易近人，很有教养。
他很受人欢迎，当他来和叶薰搭话时，学堂里其他人都向这边看过来。
上官槿微笑着：“听说你是被褚先生亲自招来学堂，有些好奇，就想过来问问你，你会什么。”
“啊？我……我会识字。”叶薰愣住了，羞涩地吱吱呜呜道。
他只在川芎的学堂中上过学，不过显然，苦樟书院所教授的东西比之前深奥得多。
“识字？哈哈哈哈。”
“那个新来的居然说会识字！”
“听说是山沟沟里来的，褚先生看他可怜才收进来的。”
叶薰听到学堂里其他学子的嘲笑涨红了脸。
上官槿倒没有像那些人一样嘲笑他，反而帮他说起了话。
“你们都别笑他了，会识字很好啊。”
又一个学子嘲讽地说道：“谁不知道苦樟书院只收两种人，第一种是少年天才，第二种是世家子弟。而他哪个都不是。就是个走后门的，不知道用什么不正当手段进来的。”
“你别这么说。”上官槿对那人说道，又转过头来问道：“叶薰，你别听他们胡说，我相信你一定不是走后门进来的。”
可话如他们所说，他哪个都不是，想起郑伯送他过来时和褚先生的对话，他能进苦樟书院或许就是因为褚先生看他可怜。
叶薰被上官槿看着有些不知所措，眼里满是泪水，想要辩驳却无话可说。
上官槿看着叶薰不说话：“难道真的像他们虽说是走了后门？”
他的话就像是一根刺，扎进了叶薰的心里，叶薰多想告诉他不是这样的。
越来越多的人起哄，更让他羞愧难当。
“上官公子，你别为这种人浪费口舌，这种人以前我见多了，也就只会装装可怜博得他人的同情。”
“是啊，上官公子，你是个雅正的人自然不知道他们的心有多黑，为他说话不值得。”
叶薰看着上官槿一脸纠结的样子，明白其实没有人是真正相信自己的，便说道：“你不用再为我说话了。”
“可是……”上官瑾还想说什么。
一旁的人又说：“看吧，上官公子，他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
上官槿一直在为自己说话，可这样只会招致更多人对自己的不满。
看向他端方的脸庞，叶薰不禁怀疑，他真的是在帮自己说话吗？
泪水已经模糊了他的双眼，这是叶薰第一次感觉到来自人们的深深的恶意。
“够了！你们不欢迎我，我也不会继续待在这里。”
叶薰看着他们大声喊道，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转，白皙的皮肤衬得眼角的绯红更加醒目。
尽管他用了最大的音量却没什么威慑力，可学堂内却异样地安静下来。
叶薰不想再去理会是什么原因。上课的钟声随即响起，接着他就冲出学堂。
他不知道的是学堂内学子们惊愕地看着他飞奔而去，和上官槿脸上神色晦暗不明。
“他哭起来，还挺好看。”寂静的学堂内一道声音响起。
“我们说的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又一个声音迟疑地说道。
跑出来的叶薰自然不知道学堂里发生了什么，一个不留神就撞上了人。
叶薰眼前一黑，被他撞上的那个人倒是没事。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叶薰还没等看清人就低着头连连道歉。
他实在是不好意思让别人看到自己这副狼狈的模样。
被撞到的人是辛夷：“叶薰，发生什么事情了。”
发红的眼眶，惨白的脸色，还有跑得凌乱的头发，一看就是哭着跑出来的。
辛夷不知道他此时皱起的眉头可以夹死一只蚊子。
叶薰胡乱抹了一下脸勉强地笑着回道：“没什么事，辛先生，我能问一下褚先生在哪吗，我有些事情想和他说。”
“他此时不在书院，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先和我说。”
叶薰的眼中还闪着泪光，道：“这样啊，辛先生那你帮我能不能转告一下褚先生，就说我离开书院了。”
辛夷斟酌了一下言辞：“是有人欺负你了吗？我帮你主持公道。”
听着辛先生的话，叶薰抿着嘴巴摇头，感觉下一秒眼眶里的眼泪就要流下来了。
自己刚才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过，自己不会待在这儿了，没必要再麻烦辛先生和他们做口舌之争。
辛夷道：“你是怕麻烦我吗？”
叶薰猛地抬头，圆溜溜地眼睛写满了惊讶。
辛夷揉了揉他的头：“被欺负了不要自己一个人闷在心里面，这样只会让自己越来越难过。这节课刚好是我的课，我们一起去解决这个问题好吗？”
原来这节是辛先生的课，叶薰有些懊恼，自己搞砸了他的第一节课。
但叶薰还是摇摇头：“我不想待在这里。”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辛先生很冷清像天上的月亮，这是他给叶薰的第一印象，现在叶薰觉得辛先生更像是水中的莲花。
叶薰没有说话，他不想告诉辛夷自己是一个胆小鬼，连直视欺负他的人的勇气也没有。
辛夷也没有强迫他：“这件事情我会了解清楚替你解决的，留与不留由你自己考虑好吗。”
叶薰点点头，闷闷地回道：“嗯。”
回到院中，叶薰收拾好东西。他已经决定好去哪里了。
凌霄说过若是他去过江南的霓鸾州，就不会觉得魂兮归来美了。
但他不相信，决定亲眼去看看。
还有那个叫做雨阁的地方，会不会那里比苦樟书院更适合自己。
走上离城门最近的那条街道，叶薰发现这条街上混杂着许多卖稀奇古怪玩意的外邦人。
叶薰一路走过就听见那些人叫卖着能做美梦的香草枕，放在屋顶可以预测吉凶的尖叫木偶，雨天可以制造虹桥的镜子。
其中一个无人问津的摊位引起了叶薰的注意，他的商品都用黑布盖得严严实实，即使是这样，叶薰也清楚地看到那些飘荡在空中的白色游丝。
巫师披着一身黑色的袍子，只露出一双蓝黑色的眼睛，像是索命的无常鬼。
正是这副怪异的打扮，繁华的街道上没有一个人敢在他的摊位上停留。
白色的游丝飘了过来，勾起他的小手指，似乎要拉着他过去。
当叶薰走过去的那一刻，那人掀开了盖在上面的黑布。
听见路过的行人小声嘀咕了一句，“故弄玄虚，不就是黄金，紫水晶和玛瑙吗，有什么稀奇的，这种东西在富庶的江南遍地都是。”
在叶薰的眼里这三样东西却有点不一样，白色丝线缠绕下的黄金、紫水晶还有红玛瑙，若隐若现都闪着奇异的光芒，隐藏在白色丝线的裹挟下。
巫师注意到了叶薰的目光，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道：“那个小孩，你过来。”
是在叫自己吧，叶薰想，挪着脚步走到摊位前。
巫师：“小孩，你要哪个。”
叶薰摇摇头：“我不买东西，也没钱，买不起这些东西。”
巫师阴森冷酷地打量着叶薰：“如若你喜欢，我可以送给你。”
“不用不用。”叶薰连忙摆手。
当叶薰的手指靠近时，那些丝线纷纷缠绕在叶薰的指尖，亲昵之状牢牢攀住。
巫师的眼里闪过一抹惊诧。
原本雾蒙蒙的黄金、紫水晶和红玛瑙随着游丝的消失，发出夺目的光芒吸引了一圈又一圈的人围过来。
“这块黄金不会是传闻中的漱金吧。”
“你怎么知道？”
“你看黄金侧边的那个刻印。”
“有一只叼着虫子的麻雀。”
“蠢啊，那是一只吐着金屑的漱金鸟，传言说印有这种图案的黄金只需一点就可治百病。”
巫师解答道：“黄金是来自褚氏的漱金，紫水晶是来自不败春城的葡萄泪，红玛瑙是还有来自长寿乡的无量寿。”
“不败春城和长寿乡那不是传说中两大秘境吗？”
“传闻不败春城中一年之中没有四季的变换，绽放的花朵永不凋零。而那长寿乡中皆为年轻的男女，没有一个衰老之人。居然真实存在。”
巫师没有理会旁人，目光直直看向叶薰：“怎么样，小孩，你想好要哪个了吗？”
叶薰还是摇头，这些东西本就不属于自己，于他而言并无用处，而且这个巫师行为怪异，哪有把珍宝白白送人的，其中必定有诈。
巫师愕然，越过摊位拉住了叶薰的手，黑色的衣帽在他猛烈的动作下大幅度地飞扬，露出一张满是彩绘的脸，沙哑的声音中透露出焦急：“你怎么会不想要呢？”
叶薰的手腕被紧紧抓住，无法挣脱，生气地说道：“请您放手，我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
巫师抓得他手生疼，动作越来越过分：“你能看见这些游丝又怎会不知道它们的价值，怎么会不感兴趣呢！”
莫名其妙！叶薰还没见过这么霸道的人。
白皙的手腕被他掐出红痕，像是受到凌虐一般凄惨。
周围人都被巫师的举动吓了一大跳，纷纷伸出手将他和叶薰分开。
叶薰趁着巫师被困，慌忙从拥挤的人群中逃走，拿着包袱气喘吁吁穿过大街，飞快出了城门。
找到一家面馆坐下，叶薰急需填饱自己饥肠辘辘的肚子。
他坐在长凳上还有些后怕，将包袱放在桌子上，叫来了跑堂的伙计点了一碗卤面。
香气四溢的面条，棕红色的卤汁上漂浮着点点葱花，令人食欲大增。
正当叶薰吃得开心，“砰”的一声，桌子上的碗都发出了震动。
叶薰把埋在面碗中的头抬了起来，那张熟悉的画满彩绘的脸映入眼帘。
这是一位来自萨满的巫师，他将所信仰的自然用颜料绘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