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静姝又说了几句话，也正是这番话彻底伤透了叶薰的心，时隔三年的往事又被她提起。

“他一开始就被内定成雨阁的执伞者，没有在天阙阁经过飞鹰的选拔，连最终选拔也仅仅是参加过而已，根本不及其他参赛的候选人。”

有人就提出疑问了：“不是说这个年轻人是执伞者吗？那为什么雨阁公布的执伞者里没有他？”

褚静姝轻蔑一笑：“当然是他做了有失德行的事，没有脸面再在雨阁待下去了。”

众人心中的好奇心越来越大，发生什么事情，竟让他连雨阁执伞者的位置都不要了。

“各位有没有听说过霓鸾州中有两处著名的销金窟，一处是天香阁，圈养了数不清娇媚动人的女子，另一个则是藏香楼，豢养的是卖屁股的兔儿爷，他就在藏香楼那样的地方待了整整十天。“

众人没想到，这样一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少年竟然如此放浪。

这都是污蔑！

可能对其他人来说这就是他们嘴边一个笑料，不值一提，可对叶薰来说，这无疑是在他的伤口上撒盐，损害他的声誉，将他置于死地。

面无表情的脸上是强装的镇定，在春暖花开的季节也会浑身发冷。

一双宽大纤长的手握住了叶薰桌布下颤抖的双手，温暖的温度通过皮肤传递，将他慌神的心一下子给拉了回来。

眼眶里打转的泪珠是他的最后一道防线，叶薰不愿意让这泪珠流下来，明晃晃地摆在众人眼前。

耳边清晰地可以听见讥笑的声音和嘲讽的声音，眼里满是他人脸上挪揄的笑意。

坐在主座上的褚木站起身来，神色明暗不明，看向褚静姝，言辞不满但又带着克制说道：“褚静姝，我希望你可以说一些符合你自己身份的话。”

可能连褚静姝都没想到，明明自己才是这场宴会的主角，可褚木还是像在对待一个下人一样不把她放在眼里，今天她就要为自己在褚家挣得一席之地。

她挺直了腰板，仗着自己是救九州人们于水火之中的恩人，言无禁忌地说道：“在座各位，从九州各地远道而来无非是为我所掌握解决瘟疫的方法，我很愿意将我的方法分享出来，只要诸位能在九州之中留下我的一个名字。”

众人听到褚静姝说的一番话，无一不点头应和，给足了褚静姝脸面，宴会上其乐融融，一杯一杯的酒水敬向褚静姝，感谢她的无私和仁慈，赞美她的优雅和美丽。

宴会一度到达高潮，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富豪站了起来，拿着酒杯一摇一晃，无所顾忌地说道：“装什么装，都是千年修的老狐狸，我今儿就敞开天窗说亮话了，褚家以前也就在霓鸾州称王称霸了，现在竟然还想在其他州分一杯羹。”

“没门！”他将酒杯狠狠摔在地上，厉声说道。

原本欢乐的气氛变得凝重起来，连欢歌乐舞在此时都显得刺耳。其他的宾客也在半昏半醒中清明过来。

宾客应和道：“褚家主，他说得没错，我们不是非静姝小姐不可，但如果能实现我们九州共赢，那就是再好不过的。”

褚静姝万万没想到，刚才还在赞美她的宾客们现在竟视自己为无物，优雅大度的假面变得扭曲，僵硬的嘴角将她此时的不安暴露。

而接下来褚木的一番话彻底撕碎了一切的假象。

褚木看着这些宾客，似笑非笑，仿佛他们的这些话无足轻重，不值一提。

“说完了吗？”褚木从主座之上走了下来，一手拿酒杯，一手负手，从容不迫地看向那个砸碎酒杯的宾客。

“说完了的话，那我来说几句。”

“褚静姝给你们的药水里除了免疫僵疫的药外，我还加了一样药物，如果你们不想让自己变成那些患疫病之人一样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就乖乖效忠于我们褚家。”

此话一出瞬间消灭了那些趾高气扬的一方霸主的气焰，他们不可置信地看着褚木，愤怒到无法克制，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即使褚木手无寸铁，他们没有胆量去挑战他的权威。

像是预演好的一般，乐歌纷纷变成了肃杀之气的战歌，铮铮作响的琴音刺激每个人的神经。

他将杯中的酒水倒在宾客的头上，被春风吹得冰凉的酒水将他淋得形象全无，寒冰刺骨：“你们也玩得够开心了，举办这场宴会，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通知你们，不要挑战我的底线。”

“你们的生与死都掌握在褚家的手里。”

褚静姝明白了自己看似是无比尊贵的褚家小姐，实则就是褚木手中的一颗棋子，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到头来竟是她自作多情，空欢喜一场，褚静姝冷冷地看向叶薰，冰冷的目光就像是利剑，她质问道：“褚木，你以为凭这个人就可以将我取而代之！”尖利的嗓音划破最后一层罩纱。

褚木没有理会褚静姝，转而对众人说道：“静姝小姐兴许是太劳累了，来人，请静姝小姐下去休息。”

看着褚静姝被下人带下去，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因为这一刻他们明白了，真正掌握话语权的是这个一直被他们所轻视的家主大人。

褚静姝离场后，靡靡之音再次响起，引商刻羽，抗坠疾徐，妖姬静女粉墨登场，又恢复了一派祥和，只是那些文人贵客不敢轻举妄动，将自己缩在金蝉壳似的衣服里，大气都不敢喘，战战兢兢，如同嚼蜡般享用着也许是最后一顿的晚餐。

辛夷看着叶薰苍白的脸色：“叶薰，不行我们就走。”

叶薰扯着辛先生将要起身的衣角，摇摇头，露出虚弱的微笑：“辛先生，我没事。”

赏花宴上，歌舞升平，压轴登场的是一个蒙着面的女子，身形很是高大，叶薰似乎在哪里见过她。

裸露的胳膊和小腿上都有着明显的肌肉，不似女人的柔弱无骨，倒似一个纤瘦高挑的男子。

不少宾客似乎认识这个女人，她的舞蹈赋予了这首曲子以力量感，单薄绵软的曲子变得具有层次和独特的韵律，一曲舞终，面纱摘落，面容显露。

叶薰想起来这个女人是谁了，香夫人，眼前再次浮现当时的情景，脸上阵阵刺痛。

辛夷见叶薰的情绪不对，在看到这个女人后格外的痛苦，结合刚才褚静姝那番厥词，突然意识到那件事情或许与这个舞女有关。

褚木将叶薰被绑架的事告诉他时，他远在鹤城，日夜兼程终于再次回到霓鸾州时，叶薰已经被带了回来，师父已经将叶薰带走了。

叶薰像一株安静的小草，默默接受阳光和雨露的滋养，其实自己并没有过多关注有关他的事情，可思绪总会不自觉跑到他身上。

他见过很多执伞者，叶薰是最不像执伞者的一个，没有那种骄傲，甚至没有那种身为执伞者的自觉。

无论受过多少的委屈，都只会一个人默默舔舐伤口，将痛苦埋藏在心里，叶薰很坚强，很勇敢，也有着最真诚的心，魂兮归来，当他对着自己说“可我觉得很美”时，自己再也挪不开注视他的眼睛了，或许在更早之前也不一定。

即使用尽自己毕生所学，再也不愿他受到这样的苦楚。自己一生都在为天下之事忧心，此刻只想为他一人忧心。

正当香夫人要退下时，褚静姝闯了进来说道：“叶薰，她，你不会忘记了吧！”

香夫人也感到很惊讶，顺着褚静姝的方向看去，见到了一个自己因为他差点儿丢掉了性命的人，正是那天被戴静安带走的那个少年。

“看来在藏香楼她没有好好调教你，今天我就要教会你，什么叫做不是你的东西你永远也别想抢到。”褚静姝完全没有了淑女的形象，宛如一个泼妇一般，大喊大叫。

褚静姝是怎么知道香夫人的？叶薰听到她的话和对自己的态度意识到自己被绑架绝对不是巧合那么简单，是有人指使，将他一步一步推向的藏香楼。

香夫人认出了叶薰，可像是从没见过他一般，恭恭敬敬，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问道褚静姝：“藏香阁中从未有过这个名叫叶薰的少年，今天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他，”

“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褚静姝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褚静姝跑到叶薰面前，手掌将要扇到叶薰脸上时，辛夷拦住了她，将叶薰护在身后。

褚静姝尖笑道：“一个不知道从哪个山沟冒出来的下人在这里装什么威风，给我让开。”

僵持之下，戴静安从暗处走到众人眼前，手中的投石带一圈一圈甩着，内心的暴戾无法压制，表情明暗不定，嗓音沙哑先是对着褚木说：“你食言了。”

褚先生耸了耸肩，不以为意。

接着走到褚静姝旁边，按下那只欲要打人的手，警告地看着她，满是狠戾却始终没有说出过分的话：“阿姐，和我回去。”

“可，他……”褚静姝指着叶薰说道。

戴静安狠狠将投石带鞭打在地上，说道：“回去你得和我解释一下，你到底干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褚静姝显然被他吓到了，一向对待自己极好的弟弟，今天这么对自己，以往只有对那些下贱的女人才会这么生气，颤颤巍巍放下了手，灰溜溜离场。

戴静安走向前看了叶薰一眼，留下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直到静安公子出现的时候，叶薰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被绑到藏香楼去。

幕后指使者就是褚静姝，她是戴静安的姐姐，能够动用戴家的人力，在他昏迷时那个黄老板就是戴家的人，把自己卖进藏香楼的就是他。

可叶薰始终想不明白，自己与褚静姝无冤无仇，她为什么要这么针对自己，明明她生来就是名门贵女，天之骄子，还是雨阁中的执伞者，自己身无长物，又将她什么东西抢了去？

一场闹剧结束，那个女子离场，像是刻意安排她出现在赏花宴上似的。

宾客们交相耳语，似乎就在议论着刚才那个女人，就听见他们这样说道：“都说藏香楼中都是男子，这分明就是个女子。”

“非也，非也，这就是个男子。”说话之人神秘一笑。

问话之人，倒是听懂了似的连声怪笑了好几声，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残羹冷炙堆叠在案几上，宾客们躺倒在温香软玉的侍女腿上，吧唧着嘴，嘴上咿咿呀呀，骂骂咧咧，脑子是迷迷糊糊的。

但手上的动作却不少，骚扰着女人们白皙的大腿和腰肢，其实去除华贵精致的衣物和饰品，酒色财气四道墙，人人都在里边藏，人都是一副样子。

主座之上，褚木俯视看了一眼底下的宾客便离开了，阴暗的眼眸中是看不透的思绪。

隔天一大早，叶薰就早早收拾好东西去找辛老了，可辛先生跟自己说师父昨晚就离开了，还让他告诉自己，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再教的了。

叶薰一脸惊愕地看着辛先生，对此辛先生也表示毫不知情，也是下人通知他。

辛夷眼里满是笑意，摸了摸叶薰的头，说着：“长高了不少。”

叶薰踮起脚尖，用手比了比自己和辛先生的身高差，难过地说道：“怕是长不到像你一样高了。”

“哈哈哈。”辛夷听着叶薰委屈的话爽朗地笑起来。

笑声过后是一阵沉默，叶薰抬头看向辛夷，圆润的眼睛下方是娇俏的鼻子，然后是红润的嘴唇。

此时他们两的身体离得很近，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似乎能感觉到对方温热的体温，听见彼此都不平静的心跳声。

辛夷也低着头，放在叶薰头顶的手此刻都不知如何安放，他自己都说不出现在的心情是怎么样的。

“我……”

“你……”

两个人同时说道。

叶薰急忙说着：“辛先生，你先说。”

“好，那就我先说了。”辛夷说道。

“你愿不愿意让我陪着你？”

叶薰惊讶地看着辛夷，这真的可以吗？

看着叶薰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辛夷笑着说道：“当然，我是会骗你的人吗？”

“啊！太好了。”叶薰激动得乱了分寸。

一向规规矩矩的叶薰一把抱住了辛夷，将脸埋在他的怀抱中，怀抱中是清幽的香气，沉浸在喜悦之中久久无法自拔。

辛夷也没想到叶薰会扑到自己怀中，看着怀中毛绒绒的脑袋，也不忍心推开，将手轻轻放在叶薰的背上，虚虚地环抱着他。

兴奋过后，头脑冷静下来的叶薰这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自己居然扑进了辛先生怀里，还使劲往里钻，羞愧难当的叶薰脸蛋通红，一下子就将辛先生推开了。

辛夷的手还放在叶薰的背后，当叶薰将他推开的时候，另一只手不自觉就将叶薰按了回来，牢牢抱在自己的怀中。

叶薰的耳朵像要滴血一般的红，像煮熟的虾子一样冒着热气，嘴里嗫嚅地说道：“辛……辛先生，手……”

头顶上方传来低沉的轻笑，带着些许宠溺。

见辛先生没有将自己放开，叶薰再次说道：“手，辛先生。”这一次的声音更加的不好意思，抵在胸前的手轻轻往外推。

叶薰其实一点儿也没有抗拒这个拥抱的意思，只是觉得很害羞，不好意思，又一度想要沉溺在这个怀抱里。

辛夷见再不放手眼前这个小孩就要昏过去了，便也就松开了双手，见叶薰低着头的样子实在是可爱极了，像一只没有毒性的小河豚，一受刺激就将自己鼓成一个泡泡。

等到叶薰缓过来，辛夷这才问道：“叶薰，你刚才想说什么？”

叶薰摇摇头，说：“已经没有了。”本来想让辛先生听听自己所见到的魂兮归来的美，然后就离开霓鸾州的，但辛先生的话打消了自己的念头，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机会告诉辛先生。

辛夷看着叶薰脸上怎么藏也藏不住的笑容，也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

多少个四季轮回以后，直至完全了解眼前之人的时候，叶薰再次回忆起今天，才明白他为自己究竟作出了多大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