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别枝院,卫伊说是不想睡觉,央着江梧秋要喝茶。
江梧秋也不困,便应了她,秋枝将其他人都遣回房中休息,倒是留了春芽,说是一会小姐困了方便伺候。
秋枝一边冲茶一边说起了她从前在宫里的那段过往。
卫伊十分好奇,本就要问的,没想到秋枝自己开口了。
其实不是有意隐瞒,只是卫司言买她的时候就没多问,到了卫府刚好碰上江梧秋快要生卫亦南,自然也就没心思再过问这些琐事。
日子久了,秋枝自己都淡忘了那段经历,一晃快二十年过去。
今日要不是皇后娘娘认出她,喊了她做宫女时的名字,那段过往怕是能带进坟墓里去。
秋枝进宫做宫女时,先皇还在世,她只是一个负责洒扫的小宫女,没伺候过贵人。
后来先帝去世,当今圣上继位,当时只是太子妃的皇后娘娘一并举行了封后大典,整个后宫空悬,只有皇后沈书瑜一人。
那时秋枝还想,陛下真是十分疼爱娘娘,能做到这个份上,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宫里都没有进新人,皇上和皇后也没有着急生子,两人耳鬓厮磨,恩爱异常。
不少大臣上谏,请求皇上充盈后宫,延续皇家血脉。
但都被皇上拦了下来,皇后对此丝毫不知情。
当时盛京的女子都十分羡慕皇后,那一年,许多新婚的夫妇效仿帝后,只娶妻不纳妾。
毕竟,手握天下的圣上都能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普通百姓不纳妾也不是什么大事。
大臣们见劝说充盈后宫无果,便只能催着皇上早日诞下皇子。
此时距离封后,已经过去整整一年。
皇后多多少少知道了一些传闻,她很开心皇上始终待自己如初,也不想他为难,没过多久便怀上了孩子。
皇上自然是万分高兴,流水一样的赏赐送进凤玄宫,沈书瑜以为这便是永远。
她孕一月有余时,正值盛夏,反应严重,呕吐不止,整个人消瘦了一圈。
身为皇上的纪衍裕不能为她做什么,只能抽空便去抱着她安慰。
还亲自去了云台寺为沈书瑜和肚子里的孩子祈福。
回来后便说要为她建造一个行宫,云台寺身处山腰,气候十分适宜,哪怕是酷暑的六月,在那也是十分凉爽。
当即就开始投入建造,许多大臣反对,但皇上力排众议,这事就进行下去了。
沈书瑜只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运最幸福的女子,能够遇到纪衍裕是她三生修来的福分。
所以那天晚上他环着她,说因为修建行宫,大臣们逼得太紧,大理寺卿王敬轩非要把女儿送进宫来时,沈书瑜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她不愿意他为难。
纪衍裕十分疼惜大度的沈书瑜,当即保证自己绝不会碰王家女子一根手指头。
沈书瑜深信不疑。
后来有几晚纪衍裕没能来陪她,玉如有些不安,她也只当是皇上太忙了,还安慰玉如要相信皇上。
直到领了赏赐已经封为淑妃的王淑然,右手轻抚着肚子来向她讨赏时,沈书瑜终于是明白了。
玉如不是不安,她是真的听说了一些事情,怕伤害了自己,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而已。
毕竟此时的她,不过有孕两月余。
当晚,宣称政事繁忙了许久的皇上终于来看她,沈书瑜头一次耍了性子,闷在被子里哭,不愿抬头。
男人温声哄她,没有一丝不悦,只说自己实属无奈,没能为她守住城池,说到最后竟然是红了眼,也要开始流泪。
沈书瑜当即就原谅了他,什么嫉妒怀疑猜忌,统统抛至脑后。
自己的丞相父亲都要纳妾,何况是皇上呢,他有太多的不得已,更可况此事本就是因自己而起。
要不是为了给她建行宫,哪里会有后来的事情。
两人和好如初,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最好的从前。
宫里也没有再进任何新人,沈书瑜一时间还因为自己不信任纪衍裕而后悔。
他那么忙,自己还要闹脾气,真不应该。
很快日子就来到了次年二月,沈书瑜仅有两月就要生产了。
那日皇上微服私访,陪同的正是沈书瑜的父兄。
沈书瑜确实是沈丞相嫡独女,但她娘迟迟未能有孕,丞相便纳了个妾,早一年生出了个儿子,便是沈书瑜的庶兄沈殊展。
沈殊展的母亲也因生了个儿子被抬了姨娘。
沈书瑜的亲娘虽然是正妻,却没少受这个姨娘的蹉跎,很是郁闷了一些日子。
后来沈书瑜出生,生得十分可爱机敏,长大后更是聪慧过人,才学兼具。
十岁刚过便被称为盛京第一才女,沈丞相脸上有光,沈书瑜母亲才觉得舒坦了不少。
后来沈书瑜结识太子,相伴一路走到了皇宫,沈母才算是彻底扬眉吐气。
沈丞相再宠爱沈殊展的母亲,也不得不忌惮自己做了皇后的女儿。
为此,沈殊展和其母没少在沈丞相面前哭惨,说是为了避皇后娘娘的风头,空有一身本事没处施展。
沈丞相自然是十分信任自己的儿子,他是当朝丞相,他的儿子能差到哪里去,
必定也是人中龙凤。
沈丞相倒是忘了,自己以前不过是个正四品户部少卿,沾了女儿做皇后和怀孕的光才一路爬到这个位置。
这不是听说皇上要微服私访,连忙带上了长子。
看能不能寻个机会替他某一份好差事。
几人在一品阁寻了个靠窗的雅间坐下。
一品阁正是后来满京华的前身。
沈丞相几番刻意引荐,但皇上始终没有什么反应。
一时他有些拿不准要怎么办,皇上对自己女儿情根深种,送美人怕是也不好。
所以哪怕沈殊展及其母提过几次,沈丞相仍是没做这个打算。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沈丞相思虑再三,打算最后一次开口时,却发现皇上一瞬不瞬地盯着窗外。
一个巧笑倩兮的异域风情的女子正在买伞,
鼻梁高挺,眉目如画,肤色很白,头发有些偏棕,一颦一笑间,万众风情。
确实是盛京少见的美人类型,许是边关的外邦氏族,近些年与盛京交际偏好,城中确实时有看到外邦人。
沈殊展自然看到了皇上的专注,他偷偷示意父亲,沈丞相犹豫了一瞬,想到了与自己并不亲近的皇后女儿,
不露痕迹地点了点头。
当天晚上,女子便被送进了皇宫。
他们已经打听好了,是个做布匹生意的外邦商人之女,盛京并没有熟识之人,只是来做生意的。
那就太好办了,银子都不用使,直接捂了口鼻偷偷带走。
一个小国家的无名小商人,翻不出什么水花。
纪衍裕看着封了口,不着寸缕躺在被子里的绝色女子,心下盘算,
修建云台寺行宫好像还差一个五品工部郎中,
沈殊展是丞相之子,又是当今皇后的兄长,刚好能担此任。
他确是全然忘了,自己当初口口声声地说要给沈书瑜撑腰。
一连五日,皇上都宿在养心殿。
起初沈书瑜以为是政事繁忙太累了,自己行动不便,还派玉如带了浓汤送过去。
后来看玉如支支吾吾的样子,哪怕她实在不愿意相信,也知道过几日该是有人会来请安了。
只是万万没想到,一个来历的不明的女子,竟是直接封了妃。
别说沈书瑜震惊,淑妃王淑也是一脸不可思议,父亲位居正三品,自己还有身孕也不过是个淑妃。
一个不过16岁的外邦女子,侍寝五日便是胡妃。
皇上真是失心疯了。
纪衍裕确实从未遇到这样的人,他自幼便是皇子,所有人都卯足了劲往他身边凑,连清冷高洁的皇后看向他是也是一脸柔情。
这种感受当然是非常好的。
但这个外邦女子带给他的却是另外一种刺激,
她从来都不温柔,甚至不愿意告知自己她的名字,许是知道没法离开,也未曾开口求自己。
只是激烈地反抗,像一只长了獠牙的兔子,有些危险,但更多的是新奇与刺激。
纪衍裕十分享受这种博弈,一个女子毕竟力气有限,怎么可能挣得过自幼习武的他。
看着女子咬紧嘴唇,棕色的头发散落在明黄的床榻上,被撞得差点忍不住出声,却还是试图寻找机会脱身。
纪衍裕的征服欲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到第五天时,女子已经不反抗了,也不刻意咬牙噤声。
虽是双眼无神,但娇媚清澈的声音还是让纪衍裕难以把持。
折腾到天亮,随后便封了胡妃,居云霄殿。
沈书瑜听说时,失手摔了玉如刚凉好给她的保胎汤。
她虽然已经是皇后,一国之母,才学兼具,统管六宫,却还是不明白,
一个男人的心,怎么会变得如此之快。
她还是没忍住失声痛哭,到底是那一步走错了呢?
那个年少情深、满心满眼只有她的少年郎呢?
秋枝就是这种时候被指派去了云霄殿服侍新晋宠妃。
虽说刚入宫就被封了妃,必然是前途光明的,但听说她无依无靠,也不开口说话,对谁都是一样冷漠无视。
哪怕是对着皇上也是如此。
便没人敢去服侍,这要是哪天皇上没了兴致,惹了圣怒,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事。
云宵殿的人都是一些从未伺候过贵人的粗使宫女,大家也没想着胡妃能长久,就更是丝毫不上心。
胡妃本人就像个痴傻女一般,总是望着宫墙发呆,自然不会去告他们的状。
秋枝这一年也是十六岁,她一直都兢兢业业,只是宫中妃嫔不多,并未得到过贵人的赏识。
能被分去胡妃宫中,哪怕大家都说不好,她还是拿出了一百分的认真,尽全力伺候好主子。
十六岁的少女仿佛没了灵魂,任人摆布,秋枝第一次看到她身上的伤痕时,鸡皮疙瘩瞬间布满两支手臂。
少女瓷白的肌肤上全是红紫交加的各种痕迹,□□红肿流血,她像是没有知觉一般,不哭也不闹。
那是秋枝第一次对才貌双全的少年帝王有了新的认知。
原来锦衣华服之下不一定是谦谦公子,也会是食人饮血的野兽。
秋枝从前觉得自己很惨,没有父母疼爱,年纪轻轻就被卖进宫里当下人,还怎么也没能混出个头。
如今看到这个面容姣好却通身没一个好地方的同龄少女,她头一次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她替少女沐浴更衣,借着她的名头去寻了伤药替她涂抹,喂她吃温热适口的饭菜。
少女的身体逐渐恢复,哪怕帝王隔日便会夜袭,但秋枝尽心尽力的养护下,还是好了许多。
秋枝甚至偷偷托人为她从宫外寻来了一支胡笛。
那是少女眼中第一次出现波澜,她抬手拾起了秋枝放在桌上的笛子。
捏在手中许久,久到秋枝都惊觉天色居然渐晚,该去拿晚膳了,今日是皇上会过来的日子。
少女吃饱些,明日不至于太憔悴。
秋枝刚要抬步,从未说过话的少女开口了,
“我叫尼娜缇,家在胡疆。二十日前随父亲来盛京做布匹生意,当天晚上便被迷晕送到了这里。”
尼娜缇声音平淡,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与自己毫不相干。
她来盛京时,刚过完十六岁生辰,回去便会同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定亲,明年的这个时候,她就会成为他的妻子。
这支笛子,确实是胡疆的,可惜她不会吹,都是心上人吹给她听。
刚开始她还想过,也许有朝一日能回去,现在明白,
永远也不可能了。
她便不再挣扎反抗,要如何就如何吧,就这样死了也行。
直到后来秋枝开始照顾她,细致入微,还会轻声同她说话,鼓励她好好的活下去。
活下去才会有希望。
今日看到胡笛,尼娜缇又想起了远在天边的家人和心上人。
也许可以试着好好生活,也许有生之年还能见他们一面。
在秋枝的鼓励下,尼娜缇还去见了皇后。
沈书瑜后来自然是知道少女是被虏进宫来的,倒不是秋枝她们说的。
是母亲带信进宫,说是庶兄得了个赚钱的好差事,在家中跟姨娘攀谈被她听到。
沈书瑜这才了解全貌,原来事情比她想象的还要不着边际。
强抢民女这种事,他们都能做出来。
那个人居然默认了他们的行径。
沈书瑜头一次觉得自己并不了解枕边人。
相识相伴近十年,她从未想过会有今日。
看着面前依旧有些呆滞,但难掩绝色的女子,沈书瑜没有嫉妒和不甘。
许是要做母亲了,她只是心疼这个女子,
远离家人朋友,被困在永远也出去的高墙中,被迫卷入一个男子的床榻之争。
尼娜缇才是最无辜的那一个。
秋枝的细心照料,加上皇后的有意照拂,云宵殿逐渐有了些许人气,尼娜缇也鲜活了不少。
就这样又过了十来天,距离皇后生产仅剩一个月。
胡妃确诊有孕。
那一整天,尼娜缇都未曾开口说话,不吃饭不喝水,就只是呆坐着。
皇上倒是欣喜的来看了一次,许是习惯了她这个样子,也没说什么,还鼓励地亲亲她的脸颊才离开。
秋枝可是急坏了,皇后娘娘还有一月就要生产了,她自然不敢去麻烦。
只能围着尼娜缇来回转悠,温声哄她,希望她能张嘴吃点东西,哪怕喝点水也成。
但是始终没有。
主仆两人就这么坐了一整夜。
次日用早膳时,尼娜缇主动要了两小碗粥,甚至喝了太医院送过来的安胎汤药,仿佛前一天的事没发生一般。
秋枝有些不安,但尼娜缇只说早膳后想去见皇后娘娘。
见她神色如常,秋枝也没再多想。
到凤玄宫,尼娜缇平静开口,说有事想与皇后娘娘单独讲,
见玉如不放心,还主动说玉如姑姑可以留下。
秋枝想要留,尼娜缇却是不让。
不过还好,没一会她便出来了,依旧神色如常。
回到云宵殿,用了午膳,尼娜缇把秋枝给她的胡笛还了回去,还叮嘱她要好好生活,
带着她那一份一起,幸福快乐的生活。
秋枝隐约猜到了什么,却不敢相信,尼娜缇也不愿再多说。
当天晚上,秋枝和那根胡笛,一同被送出了宫。
她原本就只是一个洒扫的小宫女,根本没人会注意到她的去留。
第二日一早,胡妃被发现死于云宵殿中,两根发钗,一根插在了肚子上,一根插在了脖子里。
有人发现她时,地上的血都已经凝固了。
天子大怒,云宵殿所有人都受了重罚,两名宫女活生生被打死。
秋枝过了很多天才打听到这件事,她没有太多的惊诧,
少女的希望被肚中的新生命带走了,少女也带走了那个本就不该存在的生命。
她明明是那么善良的一个人,与自己认识还不到一月,就因为自己出于本职的照顾,便愿意为自己求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怎么就没人愿意给少女一个机会呢?
他们丝毫没问她的意愿,为了一己私利,就毫不犹豫地剥夺了她拥有的一切美好。
秋枝想,自己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连带着她的那一份。
秋枝来回步行了两日,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在云台寺的角落为少女立了个牌位。
上头写着一个盛京无人知晓的名字,尼娜缇。
她曾说过,这是希望的意思。
那就希望少女下辈子再也不来盛京,嫁给心上人,和家人一起,永远幸福快乐。
从那以后,秋枝每年都会去云台寺看那个生命永远定格在十六岁的少女。
从秋枝十六那年,至今,整整二十年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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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级肥的一章,感谢新加的那个收藏仔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