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地一声轻响，淡金色的法术笼在鹿遇水身上，是隔音决，在隔绝声音的同时也隔绝了李逢山望过来的茫然目光。

“哟，表情不错，”地藏掐着法诀调侃她，“怎么，你心疼了？”

心疼么？

她自己其实也不清楚。

李逢山的眼疾是因她所患不假：如果不是为了保她，李逢山不可能被五毒兽的藤条贯穿身中剧毒；如果不是为了助她，男人也不可能将金贵的心头血留着，只为她化形的时候不那么难捱。如果没有她的存在，李逢山早就完成了那近乎不可能完成的师门任务，带着不存在的长眀剑回归长眀谷。

可他对我的好，都是他的一厢情愿啊。

有个声音在心底说。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不好，不该是由施恩者决定的，而是由受恩者评判才对，李逢山实在是太倔了，倔得像她生前那掌控欲极强的母亲。

母亲没什么文化，对于世界的评判多半来自周遭的亲戚朋友，她报志愿那时候其实还有另外一个选择，那就是报考2+2可以出国的语言专业。

她当时问过同门师兄，得到的答案是本专业的2+2其实不用家里花很多钱，只要她能拿满奖学金，再打打工，完全可以覆盖所有学费，说不定还能开启一段截然不同崭新人生。

她兴致勃勃地将这件事告知母亲，却迎来劈头盖脸的一顿骂，母亲以‘当老师更稳定’为由，逼她给班主任打电话，强行将志愿改成了师范。

有一扇大门的背后满是鲜花或者荆棘，可她连一窥究竟的资格也没有，就被母亲关上了，严丝合缝。

数年之后她再提起昔年同班出国的同学现在如何了云云，换来的只有母亲歇斯底里的大吼——我这不都是为你考虑吗？你跑那么远，有个头疼脑热怎么办？妈妈不都是为了你好，为了照顾你吗？你怎么不懂感恩呢？

鹿遇水闭了闭眼睛。

……不，这样看来，李逢山和母亲还是不一样的。她想。

李逢山执拗地找到她的转世，执拗地逼她化人，理由却是为了遵守他自己的诺言，而非寻求她的回报与感恩。

就像他心向长眀谷，无数次拼上自己的性命完成天字级任务，也非是图什么不值一提的报酬，而是为了他自己心中的仁义。

在淡金色法术的笼罩下，鹿遇水的气息被完全隐去了，不过咫尺之遥，李逢山孤零零地站在车水马龙的另一侧，与她相逢对面不相识。

“看来是心疼了，”地藏终于松开了她的手，呱唧呱唧鼓掌，“真是好一场痴男怨女隔着鹊桥遥遥相望的戏码。”

鹿遇水懒得理他，望着突然驻足的李逢山，想到的是另一件事。

阿蜗与孟婆在同一部门工作，早在第一次接阿蜗下班的时候，她便借机问过孟婆，而那时孟婆给她的答案是，没有，李逢山并没有从她手中得到任何法宝。

也就是说，她之前的推测是错的，李逢山没用邪术搜魂强行找到她的转世，而是用了别的什么她不知道的法子，没有那种只能寻找一世的限制。

如果她猜得不错，她身上多半是被李逢山放了什么引子，这样只要他拿着类似指南针的东西，早晚会找到她面前。

所以在地藏的屏蔽法术下，李逢山才会露出那种失去前行方向的茫然表情。

——所以只要找到引子，我便能永远的摆脱师兄，永世不被他找到了。

——这是我的愿望么？

鹿遇水扪心自问。

她没有听到自己的回答。

地藏是聪明人，想必比她更先一步猜出引子的事情，鹿遇水转过头，将地藏上下打量一番，男人眯眼笑着，露出满口整齐雪白的牙齿。

算了，问他也是白问。

突然当啷一声响，是推着货车的力工不小心撞上驻足的李逢山，车上装满了送往食肆的绿豆水，哗啦泼了李逢山满身。

那魔族力工也是个脾气爆的，见李逢山衣着朴素，长得又像小白脸，一副很好欺负的模样，顿时破口大骂起来。

“哎你这人，大白天的装鬼吓谁呢！路是给人走的，不是给人站的，爷急着赶路呢知不知道！”

……

吃瓜群众迅速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将鹿遇水挤到最后面，她看不到李逢山了，只依稀能听到魔族力工‘大家来评评理’之类的只言片语。

“乖乖，这不能忍吧，他要动手杀人了。”地藏满眼幸灾乐祸，手上不停地拨弄着从她腕子上抢来的那串佛珠，哗哗作响。

鹿遇水摇头：“师兄不会与这种人起冲突。”

她了解李逢山的为人，却不想跟地藏讨论，于是没什么好气地呛他：“你就没有别的事情要做吗？”

地藏笑眯眯点头：“有啊，我要杀了你的亲亲师兄。”

鹿遇水：“那你杀。”杀得死算我输。

地藏抬手捂住心窝，哀怨道：“你变了，以前的你还会义正言辞的指责我，还会替他挡刀呢，现在你不但脸蛋变了，心也变了，居然不拦着我了。”

鹿遇水心说我拦得住你么，你是有光环的大反派，我是哪只无名小虾米。

“嗯，我变了，”鹿遇水摆摆手，诚恳道，“你杀吧，我先走了。”

地藏声音突然转冷，像淬了冰渣：“我让你走了吗？”

与此同时冷风过，鹿遇水后颈上的寒毛本能地根根竖起。

“……请问您还有什么需求呢？”鹿遇水假笑。

地藏也回她一个微笑，桃花眼里却是冷的，他边拨弄腕子上的佛珠边道：“这样吧，我也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人，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我们在这里打一架，正巧你的好师兄还没走远，只要你呼救，你的好师兄察觉到我的气息后，肯定不会对我要伤害的人见死不救，只是呢，你可能要付出点代价，比如让他得知你的真实身份。”

鹿遇水嘴角抽搐：“另一个选择呢？”

地藏：“乖乖跟我走。”

鹿遇水：“没了？”

地藏：“嗯哼，我打算布局杀他，请君入瓮的那种。而能吸引他来到身边的你呢，自然是当诱饵的最好人选。我看你也挺想躲着他走的，这样，如果你愿意乖乖跟我走，我保证不把你的身份告诉他，也不让他知道御梦术的事情，怎么样？这个选择是不是比上一个划算？”

看似有所选择，实则有且仅有唯一的路。

她既不想浪费最后一次的转世机会，也不想被李逢山得知身份。

鹿遇水：“我跟你走。”

地藏眼里的坚冰顷刻间融化了，换成如沐春风的微笑。

“真乖，”地藏刮了刮她的下巴，手上满是甜香，“看在你这么合作的份上，我用个毒性轻的迷药吧。”

鹿遇水：“迷——”

甜香入肺，鹿遇水眼前一黑。

*

最先被唤醒的感官是嗅觉。

名贵的檀香气息扑鼻而来，鹿遇水睁开眼，看见远处琉璃灯光芒五彩斑斓。

她直接一个鲤鱼打挺，从铺上坐起来，只觉枕香榻软，盖在腿上的天鹅绒薄被轻如尘烟，不知比她以前睡过的床舒服多少倍。

唯一的缺陷是，她现在连人带床，都被关进了巨大的金色鸟笼，鸟笼栏栅稀疏，笼门半敞，任她随便进出。

“哟，醒啦？”一个声音在不远处道，“醒了我传人开饭了。”

鹿遇水眨巴眨巴眼睛，回神了，哦，对，被地藏抓走当诱饵吊李逢山来着。

好在这诱饵的待遇还不坏，她试着从两条栏栅中间的缝隙中钻了下，很好，没有阻碍。

地藏嗤笑了声，似乎觉得她下意识的反应相当有趣，抬手击掌两下，很快有魔族侍从鱼贯而入，将热气腾腾的菜品呈上地藏面前的金桌。

鹿遇水没走笼门，而是从笼子缝里挤出来，绕着屋子转了一圈。

屋子空空荡荡，除了她躺的鸟笼外，就只有两把椅子和一张桌子。鸟笼是金的，椅子是金的，桌子也是金的，甚至连菜盘子也是金的，主打一个骄奢淫逸。

地藏很没形象地在椅子里横瘫着，一手抱着椅背，一手伸进不知道什么汤里搅了搅，又嗦手指，露出个乏味的表情。

“别看了，吃饭了。”地藏说。

鹿遇水还没太适应自己的人质身份，先往屋外看了眼：外面看守无数，魔气四溢，见她探头，所有人都以一种好奇而贪婪的目光打量着她。

鹿遇水不喜欢这种把她当成物件看的眼神，权衡利弊后，她砰地把门关上了。

“这里是魔界。”鹿遇水笃定道。

地藏笑：“你对我的身份有什么误解？先吃饭，自己拉椅子，我不伺候大小姐。”

鹿遇水咕哝了句‘我也不是什么大小姐’，把椅子搬离地藏触手可及的范围之外落座，又忍不住看了眼地藏。

男人已经换下了原本的刺客装，眼下穿的是一身火红的王袍，更衬得这人肤白貌美，乌发挽着，桃花眼里似有猩红一闪而过。

“好不好看？”地藏笑意吟吟，“人靠衣装马靠鞍，我是不是比你那穷酸的师兄好看多了？”

鹿遇水满眼嫌弃。

“坐没坐相，吃没吃样，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要论气质，你比师兄差得远了。”

地藏坐直身子沉下脸，危险地刮了刮她的鼻梁：“张口闭口总是你师兄，宝贝儿，你现在是我的宠物，建议你不要想着别人。”

鹿遇水第一反应是你嗦完手指头没洗手就碰我，然后才意识到不是同一只手。

见她不再说话，地藏复又露出满意的笑容，将一条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腿当啷扔进她碗里。

“吃吧，吃完好上路了。”地藏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