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旻琅闭眼是在金城外大雪漫漫的野地里,睁眼却是在烛火温和的屋内。
意识回身的第一个感受就是脖子酸,他人是趴伏在桌上的,双臂都压得没了知觉,几缕头发胡乱地落到前面,像是这样睡了很久。
视线从模糊的状态渐渐清晰,楚旻琅摸了摸完好无损的心口,感觉那里还在生疼。
眼前的景象让楚旻琅陷入沉思……
这明显是一间书房,空空荡荡像是才置办了不久,窗棂下摆了盆半死不活的山茶,是他十七岁时在御花园挖的。外头已经入夜了,依稀可见点点星光,屋里还只点了一盏烛台,除身在的这套桌椅之外,四处都是一片昏沉沉的黑暗。
大昱的皇子公主,十七岁以前都是在皇宫的承明殿听学,楚旻琅是一个例外。他年少失恃,母亲只是殷氏一个旁支女子,没半点势力。又有传言说他身体也差劲,每逢入冬都要病上一番。楚旻琅在皇宫中的存在感低到了极点,大约连景文帝都不记得,他的宫中还养着这样一个废物的儿子。
这间书房便是他在十七岁时在自己的远枫阁中辟的,不过只存在了半年,他就被发配到凉州金城就藩去了。
楚旻琅挠了挠耳朵,现下这个场景,简直比殷怀洲亲手杀了他还要恐怖……
眼睛一闭一睁,他怎么就回到皇宫了?!
不等楚旻琅理清思绪,就有一人推门而入。
小太监平安有些讶异:“殿下已经醒了么?”
楚旻琅:?
闹鬼了……但他就是鬼啊!
莫不是他生前受罪太多,死后魂魄跑回了皇宫要闹一闹。
平安看他家殿下一桩木头似的愣着,又走近些:“殿下?”
楚旻琅指了指他,又指指自己:“你,看得见我?”
平安点点头,给他看手里的斗篷:“殿下你没睡醒吗?是你自己吩咐奴才酉时将您叫醒,说有要事要办。”
桌面上摆了不少零碎物品,贝壳、卵石,尽是些乱七八糟、他四处摸摸拣捡来的小玩意。
“我哪有什么要事……”楚旻琅翻了翻桌上的宣纸,在看清的一瞬间愣住了。
他开蒙晚,识字不多,只能日日练习。桌上的一叠白纸上都写着他的狗爬字,最上头一张大约是当天没写完的,角落留了年月。
二十一年三月十五。
二十一年只能是景文二十一年,这一年的三月,他还是皇宫中没有存在感的七殿下,没被楚曜疏注意到,还没有被逼去凉州,往后七年的逃亡都还没有发生!
楚旻琅抬头看着平安,眼眸里烛火的光亮在闪动:“我有什么事要办?”
“殿下也不曾告诉过奴才啊,只是现今陛下去了相国寺祈福未归,又出了六殿下那事,这几日前朝后宫都在三殿下手里。殿下您要办事,得十分小心啊!”
楚旻琅激动地起身,小腿在桌角上极响地磕了一下。
平安吓了一跳:“殿下!”
楚旻琅疼得嘶嘶吸气,平安连忙去给他揉了两下,忍不住抱怨道:“您这,奴才才说要当心!”
楚旻琅紧紧握着平安的肩膀,热泪盈眶。上回的平安,没有跟他一起去凉州,也不知道一个人在皇宫过得怎样?
平安揉了几下,楚旻琅当即就不疼了,他又晃了晃腿,抹了把脸上的热泪:“年轻真好啊!”
虽说他上回死的时候才二十五岁,但在凉州蹉跎的几年,生生被磨砺成了个风吹就倒的真病秧子。与那些在雪地里策马扬鞭的凉州汉子比起来,他时常感觉自己身体虚得像是年过半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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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旻琅穿了平安拿来的黑斗篷,灯也没提一盏就走进夜里,他记得这时他应该做什么。
大昱重礼,皇室也格外敬奉神佛。每年三月皇帝都需依照礼法前往相国寺祈福十日,前朝后宫需有一位皇子监管。自从先太子意外去世之后,这监管之职就落到了他的三哥——楚曜疏,也就是未来的曜华帝身上。
对于后宫中品阶低的嫔妃和年幼的皇子公主们来说,每年这十天,就是噩梦!
楚曜疏是景文帝最宠爱的儿子,景文帝对他的偏爱已经到了纵容的程度。景文十五年,楚曜疏趁祈福十日,寻了个理由就在后宫当众打死了五皇子楚晔澄和他的生母裕婕妤。
事后,楚曜疏给出的理由是楚晔澄与裕婕妤玩弄巫蛊之术,意图加害帝王与大昱的江山社稷。景文帝对他的说辞深信不疑,连做做样子的责罚都没有,反倒大为嘉奖!
自那以后,每年的祈福十日,皇宫都恍若一座空城,上到皇子公主,下到太监侍女,全都不敢大声言语,绕着楚曜疏和他的羽林营走。
是以,祈福十日的宫廷警卫也是最为松散的。楚旻琅寻了个荫蔽的矮墙,翻了出去。
今年的祈福十日,楚曜疏同样肆意妄为。景文帝才一出宫,他就翻了一桩即将了结的盐税贪污案,几场廷议过后,将原先负责纠察此案的尚书丞女官,也就是六公主楚星沅下了狱。
当天,刑狱一头忙着放人,一头忙着抓人。楚曜疏好一手翻覆云雨,指谁打谁!
楚旻琅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楚星沅。
楚旻琅同楚星沅其实并没有多亲厚,相反,楚星沅的生母低贱,从小就是由楚曜疏的生母殷贵妃抚养长大,是朝中名副其实的“三皇子党”。
楚星沅不是普通的闺阁女子,她一直被当做楚曜疏的助力教养长大的,十七岁就接触朝政,任了女官。
因此,楚曜疏这次翻案,将与自己最为亲近的妹妹送进刑狱,也让世人极为不解。
但这些都不是楚旻琅需要考虑的,他只要依据楚星沅传出的消息,帮助她越狱就成了。他曾经受过楚星沅恩惠,这是在还个人情罢了。
这些事都是前世做过一遍的,楚旻琅熟门熟路将楚星沅之前交给他的一把钥匙塞进了指定的砖缝中,又打倒了油桶,燃起一把火,就趁着夜色遮掩离开。
身后的火堆发出噼噼啪啪爆裂的声音,人们慌忙地喊叫,乱做一团。
幸好刑狱离他翻出皇宫的地方不远,楚旻琅跑得飞快,心头却萦绕着一种怪异感。
翻上墙头的那一刻,他的脑中闪过一道白光。
那些紧凑的马蹄声,从离开刑狱开始,一直没有被他甩开!
楚旻琅的手下意识攥了拳,脸色顷刻泛白。
马蹄声,近了……
他继续翻下了墙,双脚着地的时候,已经能感受到两匹马慢慢地从身后踱近,能听见牲畜喷出热息。
楚旻琅顿了片刻,左胸里擂鼓一般响着,他前世是很顺利回到远枫阁的……
带着狠劲的声音响在身后:“什么人?”
是楚曜疏的声音。
这个声音即便是隔了两辈子、一段生死,楚旻琅进了黄泉阴府都能记得,这个声音的主人就像个魔鬼,主导了他一生的艰难。
楚旻琅调着气息,慢慢转过身,他头上还盖着斗篷的兜帽,看着黑洞洞的,比起活人倒更像是个鬼。
跟着楚曜疏的另一个人没有做声,楚旻琅还兀自思索着如何应对,就见那人提了一柄长剑,剑刃来得极快,带着风声,停在楚旻琅兜帽下的鼻子尖前。
锋刃亮堂堂地反着光,楚旻琅这下连气也不敢喘了。他是毁过容的人,死了又活过来,这张完好的脸自己还没来得及好好瞧过呢。
默了片刻,那人一声冷笑:“装神弄鬼。”
剑刃利落地挑下了他的兜帽。
楚旻琅就像只初次见光的鬼魂,缓缓抬头,看见了马上的两人。
楚曜疏和……殷怀洲。
四目相接的这一刻,楚旻琅似乎想起了很多,似乎又都一触既散,什么也不是。殷怀洲的眼眸像是一汪望不见底的深潭,楚旻琅在其中看见了很多他看不懂的情绪。
这个年岁的殷怀洲距离前世遇见楚旻琅的时间还有四年,但他人看上去好像并没有什么差别。宫灯在他脸上打下阴影与光亮,这张脸楚旻琅不管看多少次,都只觉得好看。让他哑口无言,只知道满脸傻乐的好看!
他想起自己死前发了疯地喊着这个人的名字,想要见他。
想起金城大雪里最后射来的两箭,干脆利落地把他送到了这里。
想起前世的这个时候,他还只能在宴会上悄悄看殷怀洲,分不到对方的哪怕一点眼神和注意。
最后他想起来,前世楚曜疏巡京师游五州大小郡、出使西廷,路过金城郡的时候莫名其妙捎上了楚旻琅。
扮作楚曜疏随侍的楚旻琅在西廷第一次被殷怀洲瞧见。
匆匆赶来的神风将军被西廷的沙漠糊了满面尘沙,站在廊下一看,再看,三看……看了又看!
当夜,楚曜疏就把楚旻琅送到殷怀洲房里去了。
让殷怀洲一见钟情,对楚旻琅来说可太容易了。
楚旻琅不由得笑了下:“三哥。”
叫的是楚曜疏,眼神却没从殷怀洲身上挪开过。两个人理应陌路的人,当着楚曜疏的面,堂皇对视着。
“父皇还未回宫,外头乱的很,七弟不在自己的远枫阁待着,乱跑什么?”楚曜疏语调生冷,楚旻琅知道他这是在评估,评估自己有没有威胁。
楚旻琅抿着唇,颊边就浮出两个乖巧的酒窝:“父皇不在宫中我才敢偷出宫玩,宫外好大,我怕走远就立马回来了。三哥就别向父皇说了吧?”
卖乖并不能取得楚曜疏的信任,凭他的能力查到刑狱是早晚的事,隐瞒也没有用处。楚旻琅只想表明,自己无意与他作对。
楚曜疏:“七弟贪玩出宫事小,当下时候特殊,若是妨碍到羽林营办差就事大了。父皇回宫前的这五日,七弟就不要离开远枫阁了。”
就是禁足呗。
楚旻琅低头垂眼,很乖顺的样子。
楚曜疏吩咐完要走,楚旻琅已经预想到了不久之后的未来。时间相近,理由也得当,他前世也极有可能就是在这一次,被楚曜疏注意到了他在刑狱的动作。一个始终遮掩藏拙的弟弟,却被发现了在毫无关联的盐税案中插了一脚,楚曜疏不可能不对他下手。
看来,他很快就要随着前世的路径被发配到凉州去了,楚旻琅暗自慨然。
没等楚旻琅伤感完,殷怀洲却突然开口:“陛下祈福这几日,诸事纷乱,难保有别有用心之人浑水摸鱼,现下看来宫中也不太安全。不如让七殿下在微臣府上小住几日,待到陛下回宫。”
楚旻琅:!
殷怀洲的提议楚曜疏不无意外,从两年前殷怀洲正式站到他这一边来,从没有这般积极过。他带着似笑非笑的神色:“表兄?”
殷怀洲面上仍旧不动声色:“三殿下统领羽林营,又兼监朝职责,七殿下这般好动爱玩,若是在这档口打扰了三殿下,后果难料。”
楚曜疏哈哈笑了声,拍了拍殷怀洲的肩:“表兄果真心思缜密,那便依你所言。”便策马离开了。
楚旻琅愣在原地:完全不需要问我的意见吗?
很快,周围便只剩下了两人一马三条活物。
殷怀洲拽着缰绳,向前了几步,马匹好像也知道主人的心意,柔顺地踱步着靠到最近。
他俯身,向楚旻琅伸出了一只手,带着复杂的眼神:“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