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贵妃咯血了。
昨夜里刚纷飞了一场大雪,如今正是化雪冷的时候。
低沉的乌云遮蔽日光,呼啸的北风卷携寒意,透过那残破到合不上的菱花窗直直打在宜贵妃和望宁身上。
昨夜给宜贵妃暖了一晚上脚。望宁打定主意今天一大早就拿着自己的狐皮大氅打算把整个窗户堵上。
“胡闹!你把它钉在窗户上,你年节的时候穿什么?”
被发现的时候,望宁已然站上窗台,只差一个角就能把氅衣完全钉死在窗棂上。
凌厉寒风将人拿着铁钉的指尖吹得通红,少女却还懂事明媚地笑着。
“儿臣没事,只穿着这件大袖也挺暖和。”
说着还展开双手冲着贵妃娘娘展示了一下。
她道,“房间里暖和,儿臣又不出门,哪里会冷呢?”
宜贵妃这几年的身子愈发的差。
今年的冬天又分外的冷,平安阁残破,望宁怕她吹出什么事儿来。
宜贵妃哪能信她这鬼话,心知她是为了自己。
“咳咳咳。”
正想阻止她,胸腔就涌起一阵强烈的咳意,紧接着喉头一腥。
她连忙用手帕捂住。
可望宁还是看见那白雪映梅的帕子上多了一片红。
是血!
“儿臣去给您请太医!”
“没事的。”宜贵妃还想瞒她——
“只是用了早膳之后,喉头有些痒……哪有这么尊贵,还要请太医?”
现下局势混乱,在宫里浸了十年的贵妃自是知道人情冷暖。
如今她失了势,内务府的人懈怠她,他人也肯定恨不得踩她几脚才好。
自古成王败寇。
她只怕望宁出去会受作践。
她这话说得自轻,执掌凤印的贵妃娘娘不尊贵,那这世上就鲜少有尊贵的人了。
望宁听着也难受,“贵妃娘娘……”
她原还想劝几句,靠近才发现宜贵妃的脸哪怕压了一层又一层的粉,也不自然地泛着红,伸手一摸,烫得吓人。
“姨母!”
望宁大惊失色。
眼眶发黑,嘴唇发紫,这哪里是病气,分明中毒的迹象!
而下一刻,宜贵妃竟支撑不住,直直倒在她怀里。
大雪过后,夹道两侧朱墙金瓦上全都落了雪,望宁站得久,融化的雪水浸湿了她的鞋袜,刺骨得冰。
偏偏她像是感觉不到冷一般,端着身子直直站在风里,细长的脖颈也高傲地扬着,那是尊贵端正的公主之姿。
躲了三个时辰才回到值房的张太医刚过转角,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雪中美人图。
一缕浅色阳光透过层层密密的云打在望宁公主单薄的身躯上,想来是出来得急,这样冷的天,她竟连个大氅都没披。
肃肃寒风吹起她的大袖,吹乱她的乌发,却未能逼退她一丝一毫。
淡淡光线将她的影子在地砖上拉得细长,少女身形挺拔如竹,修长清削,愈显清冷。
张太医心中明白她在等待自己。
他的手不自觉攥紧,救死扶伤本是他们的责任所在,可是如今上面的人已然下了死令……
已经躲得够隐蔽了的他又往后退了几步,深深低头生怕触及到望宁的目光。
项上人头不过一颗,就算不是他,换了别人,谁又敢冒死抗旨呢?
如此说服自己后,他手掌微微松开,转身欲走,就听少女冷脆的声音响起,“张太医——”
望宁呼唤着他的名字,快步走到他面前,发髻上的步摇坠子都晃了几晃。
她开门见山,“贵妃娘娘身体有恙,还请您跟本宫走一趟。”
在这冷风里吹的久了,望宁的脚都有些发麻,可她却分毫都不敢耽搁,即刻就要领着太医往前走。
平安阁偏僻,望宁唯恐太医不知方位,心中又想着姨母的病情,脚步不自觉加快,却发现张太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张太医?”望宁停下脚步又唤一声。
这才让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太医回过神来,“殿下……”
他眼神躲闪,不去看望宁清澈透亮的眼眸,最后索性只低头看着随身携着的药箱,“圣上龙体欠妥,微臣还要去给圣上诊脉。”
这理由实在不算高明。
两月前皇帝一病不起,为此整个太医院的人都昼夜不停地侍奉在皇帝塌前。
但每日还留一个太医在值房值班,照看后宫其余众人的身体。
“可张太医您今日是值班太医啊!”果然话音未落,望宁就一言戳破了他的谎话,最后还不忘给他递个台阶,“您是不是忙得太狠,记差了?”
说话间又好像怕他再拒绝一样,竟直接隔着衣袖紧紧抓住他的手腕,“贵妃还等着您呢!”
她再次强调贵妃身份,无非是想提醒张太医——宜贵妃宠冠后宫,执掌凤印,是这宫里唯一的贵妃,位同副后。
可张太医的声音却陡然凌厉起来,他挥手甩开望宁,一句话说的冠冕堂皇还颇有指责的意味。
“我知殿下心急,可殿下还是莫要再纠缠,宜贵妃再尊贵,这世间万事万物总越不过陛下去。”
一个平日里最为老实怯懦臣子竟胆敢用如此态度对待公主,着实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可望宁却似乎早有预料,只见她神色没有任何变化,而是立刻亮出了另一只手中的玉佩。
那是她母亲唯一的遗物,当今圣上还给她的时候曾言——
见之如皇帝亲临,但只能有一次使用机会,用后即毁。
望宁声音清脆威严,响彻在寒风中竟也有几分凌厉,“太医张程接旨,命太医张程即刻为宜贵妃诊治,不得……”
可话还没说完,鬓角斑白已是知天命年纪的张程竟直直跪在了她面前。
雪水浸湿他的膝盖,张程以头抢地,声音微颤,似是已经被逼上绝路,进退两难,“公主殿下,您就别为难老臣了……”
“臣虽无兄弟姐妹,无妻无子,却有耄耋瞎母需要供养!”
此刻的他再没有刚才的虚张声势,额头一下又一下快而重地撞击着地砖,涕泪纵横,“恕臣实在、实在不能为宜贵妃医治啊!”
她请出“如陛下亲临”的玉佩,却只得到一句不要为难老臣……
哪怕是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可望宁还是不免被这场景震了一下。
霎那间她只感觉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心头立即笼罩层层乌云一般厚的俱意,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他知晓了!
能吩咐钦天监做局,说宠冠后宫近十年的贵妃宫里有邪祟,让其搬到偏僻阴冷的宅院,如同打入冷宫。
同时又有本领神不知鬼不觉地给贵妃下毒,还让太医院在她请出玉佩之后都不敢诊治。
这样手眼通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
他定然是知晓了!
彻底反应过来的望宁提步就往养心殿跑去。
太子已逝,皇帝病重。如今代理朝政的姜衍俨然是未来新帝。
如果他要对姨母动手,那在此刻能保住姨母性命的便只有一个人!
姨母痛苦强撑的模样和这些年她对自己的疼爱教导不断交汇在脑海中闪现,望宁只想着快一些再快一些。
绵延的宫殿从望宁的身侧闪过。
红墙金瓦、飞檐翘角都在飞速后退中变得晦暗肃杀,望宁喘着粗气大步越过汉白玉石阶,她一刻都不敢停歇,后背额头在朔风中沁出了汗。
“陛下——,望宁有事求见!”
病弱的皇上半倚着床榻,手里翻看着书页。
翻动间,望宁看见是《左氏春秋》,“《郑伯克段于鄢》,东宫的官学可曾教过你们?”
当今陛下的声音淡淡响起。
望宁此时心中大急,眼前全是姨母苍白虚弱的脸色,哪还能应答皇帝突如其来的问题?
俯身叩首,正欲讲明缘由,请求圣上降旨意太医院给姨母诊治,就听皇帝的声音不断。
“隐公之年,武姜偏爱共叔段,致使兄弟阋墙……”
缠绵病榻两月有余,好不容易精神好些的九五至尊似乎对这篇《郑伯克段于鄢》极其有兴趣。
他将书籍平摊放在锦被上,“太傅是怎么教你们的?”
大昭之主语调奇怪,眼神中似乎翻滚着浓郁凌厉的杀意。
“你且说说,若是子女已然阋墙,那做父母的该当如何?”
天子威严极盛,望宁却早已顾不得那么多,“宜贵妃身体不适,臣请旨让太医院为其诊疗!”
她叩首相求。
天子一愣,许是听望宁提到了他最宠爱的女子,又或许没有料到望宁竟敢如此大不敬。
他脸色微变,神情中似是有些不解。
帝王凝着望宁的眼睛,半晌开口,声音轻语调慢,有意让望宁不遗漏任何一个字,也不肯错过望宁任何一个表情。
“孤这病来的又急又重,还未将朝政安排妥当,便已然缠绵病榻,使朝中大臣群龙无首,也让不臣之人起了歹心。”
“叛军意欲谋反,强取皇位。”他口中讽刺之意愈盛,“多亏皇子姜衍看破贼人奸计,带兵直冲月华门。”
“咳咳咳!”皇帝剧烈地咳嗽起来,“救驾有功!”他喘着粗气,把这几个字咬得很重,“孤这才放心把监国之权交给他!”
从鼻子呼出重气,圣上整个胸腔剧烈的起伏着,然而眼睛却一直死死盯着望宁。
最后像确定了什么一样,病榻上的九五至尊缓缓开口,语气与奇怪且恶劣,甚至好似带着恨意。
“你母亲是卫国大将军,你父亲更是十二岁就做了孤的幕僚,一路辅佐孤登基称帝,他们两人都是顶聪明的人物……”
“你怎会如此蠢笨?”
“此刻,连该去求谁都看不出来?”
不、不会的。
望宁惊得后退半步,还有法子的,定还有其他法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