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
“这便受不住了,”在一片炙热迷蒙里,她隐约听见有声音在她耳侧缠绵,“这太子旧部可有一千两百五十一个人呢。”
“他们大多都是有儿有女的,是家里不能倒下的顶梁柱。”
热气扑在她的脸侧、耳垂,那人的声音却是冠冕堂皇,“阿姐总再要努力些……”
寿安宫偏殿屋门紧闭,室内昏暗,香炉里飘散出丝丝暖烟缓缓升起,又消逝于空气中,只带来春香阵阵。
望宁猛地从床榻间坐起,白肤之中暗透绯红,美人蹙眉低头,锦缎半遮中露出的无瑕雪颈坚韧又脆弱。
那股迫人的窒息感仿佛还萦绕着她。
那挣脱不得的手掌、那硬如磐石的有力腰身和被逼迫着说的那些令人连红心跳的话语……
怎么会梦到三年前的事情?
她正欲摇头将这些事情驱逐出脑海之中,只听轻微吱呀一声,金丝楠木的隔扇门被人缓缓推开。
“殿下可是梦魇了?!”进来的宫女水华是个手脚麻利的,“可要奴婢伺候殿下起身?”
说话时,她手里已经端着一铜盆的热水,在这微凉的天气中氤氲着白汽。
十月里淅淅沥沥下了好几日秋雨,天气一猛子寒了下来,院中梧桐的黄叶落满玉阶,徒增几分萧瑟凄凉。
冷风随着那被推开的门鱼贯而入,吹散了这满屋弥漫的春香、铜盆里氤氲的润泽,又席卷望宁全身,也吹散她浑身上下那一股的热气。
透过菱格木窗的缝隙,望宁看着枝头上那最后一朵傲然挺立的大叶白海棠。
三年前也是这般,想来是这萧瑟之景与当时太过相似,她才会有此一梦。
“无妨。”
望宁声音冷淡。
她浅浅扫了一眼端着铜盆的水华,自己还没说要洗漱,她便已然带着热水逼到面前。
这股子霸道的劲儿还真和她主子一模一样!
“本宫昨夜着实乏了,想再休息一会儿,今晚上还要出宫看个灯会呢!”
这话是有意说给水华听的。
大昭的公主位同亲王,及笄后便可以出宫立府。
望宁如今虽侍奉陪伴在太后左右,却也在两年前从姜衍那儿求得了可以自由出入皇宫的恩典。
既是姜衍自己准许的,哪怕水华一字一句报到了他那儿,她也是不怕的。
更何况通济运河九月里刚刚竣工,姜衍此刻正在坐船巡游江南。
天高皇帝远的,哪有时间管她的事情?
她绝对不能放过这个好机会。
“太后娘娘咳疾又犯了,寿安宫正是缺人手的时候,你和水芸细致些,就留在宫里替本殿下侍奉着吧!”
寻了个理由不让人跟着,她便侧过身不去看水华的神色。
只是话音刚落,就听水华语调恭敬地打破了她的幻想。
“殿下,陛下回来了。”
“此刻正在正殿陪太后说话……等您过去一起用膳。”
十月的寒风破窗而入,气氛一时有些冷硬。
梳好高髻、理好衣裳的望宁从偏殿匆匆赶到正殿的时候,宫女太监们已经把家宴最后一道菜上齐,低头安静退到一边去了。
殿内一张小小的红木圆桌上没摆什么龙凤呈祥、百鸟朝凤之类的大菜,反而摆了几道家常菜。
四凉四热八道菜,一眼看去大都是清淡的时令蔬菜,最奢华的竟只是一道罗汉对虾。
却并不显得寡淡小气,饭菜的香气反而让这空旷华丽的寿安宫多了几抹家的温馨。
“你倒是个惯会计算时间的。”宜太后一看见她,眼睛就弯了起来。嘴上在嗔怪她,手却立马抬起让望宁坐在自己的左边。
她的右侧是皇帝姜衍。
“再来晚些,这菜若是凉了,哀家可饶不了你!”
话这样说着,太后却向右转头替她解释,“哀家这身子骨越来越不中用,昨日夜里咳疾突犯,简简侍奉了一个晚上……”
简简是她的小字,望宁是她的公主封号。
“阿姐向来是孝顺的。”
未等太后说完,姜衍便轻飘飘地接话。
他的声音向来低沉,小时候就是个闷葫芦,养在长春宫之后才有些意气少年的影子。
之后却又经过两年战场磨砺和皇位厮杀,如今更是喜怒不形于色。
只一句简简单单的话也好似别有深意。
恰如此刻,望宁便觉得他在“孝顺”二字上的语调怪异讽刺的很。
然在寿安宫里,在姨母面前,她却什么都不能表现出来,只装聋作哑,低着头吃饭,连眼睛都不往姜衍那儿瞟。
但是这盛着饭菜的木桌实在不大,她与姜衍分坐在姨母两侧,便已然是坐在彼此对面。
即使她有意躲避,余光也能看见那人身穿黑金冕服上的暗色龙纹,更遑论她头顶那如有实质的沉沉目光。
宛如悬在她头顶随时会落下来的斧剑,仿佛下一秒就会让她身首两地。
望宁只又将头低了低,目光全部放在面前的素菜上。
其实眼前这八道菜里,最合她胃口的还是那盘罗汉对虾。
她最爱虾。
往日里御膳房十日也有七日会送虾过来,姨母还在寿安宫里为她开了个小厨房。
她几乎是日日都能吃到的。
可偏偏今天这罗汉对虾被宫人放在了姜衍的面前。
想来也是,毕竟今天这几个菜里也只有这罗汉对虾勉强配得上皇帝的身份了。
望宁在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目光淡淡从姜衍面前的大虾上扫过,最后把筷子伸到自己面前的芹菜上。
“我儿你也孝顺!”
太后今日为姜衍接风,说着要吃什么家宴,其实是为了与皇帝增进感情,自然也要开口夸他一句的。
“若不是顾及哀家身体不好能吃些口味清淡的,我儿贵为天子,便是金山银山都吃的。”
今日这菜都是太后点的,原也是询问过皇帝的意见,他却表示:自是家宴,自然以母后的口味为重。
只在说到最后一道时,添了个罗汉对虾。
太后本来也是要为望宁点一道玉米虾仁的,不过既然姜衍开了口,便也换成了稍微重油些的罗汉对虾。
如今见他果然更爱吃口味重些的。
只见皇帝将袖口挽起,不急不缓地剥着虾头虾壳,微红色的虾油浸染他修长的指尖。
这种事情哪用皇帝亲自动手?一旁侍奉的宫人积极上前,还未站定便被李福海制止了。
那意思明显的很——
既是家宴,但只有母亲儿子之分,哪有儿子在母亲面前还摆谱让人伺候的?
见状,太后心底微微舒了一口气,姜衍虽养在她的名下,可到底不是她的亲生儿子。
如今他既登了帝位,又愿意在自己面前当个孝子,无论真心假意,于她,于简简,总归是好的。
看了一眼低着头乖乖吃着芹菜的望宁,太后面上更热络了些,“当年宫变……”她脸上一副追忆之相,“处处危机四伏,我儿有勇有谋,使计将哀家与简简隔绝于风波之外,才保全我们母女。”
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不是这样已经不必再去追究,如今面前之人已是天子,她们便只能感恩戴德。
“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哀家从平安阁接到寿安宫,我儿孝心天地可鉴!”
太后伸手去抓姜衍的手腕,姜衍也配合着接住她的手。
一时间母慈子孝。
“母后言重,孤实在愧疚。”姜衍微低着头,逆着光,谁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当年宫内步步惊险,孤虽有监国之职,然也自顾不暇。迫不得已才让母后在冷宫受苦!”
“不说这伤心事了!”太后轻拍了拍皇帝的冕服,“都过去了……”
她眸中似有水光,又即刻收敛,换上了慈爱之相。“皇帝原不是计划巡游两月,要下个月才能回来的吗?”
眉眼中都是对孩子的关怀,“怎的突然提前了?”
姜衍的回答也是孝顺至极,“过几日便是母后的生辰,孤总要回来给母后祝寿。”
言语间,仿佛二人当真是一对亲母子,“长公主也已经启程来帝都了,定能在您寿辰之前赶回来!”
“好好好。”太后面上多了些许喜色。
其实她一辈子未有生育,姜衍口中的长公主也不是她的血脉。
但是姜衍既然提到了建平长公主,她便有了由头提出自己此次真正的目的。
“建平与哀家也多年未见了,她既遇人不淑又已然和离,便该回到帝都,不管是在宫里也好,出宫立府也好,总该回到家里的。”
她拿起筷子给姜衍夹了一道萝卜,“到底是我大昭的公主,一言一行代表的都是我大昭的体面。”
“说起来,建平也只比简简虚长一岁而已。”
她笑笑,轻戳了一心只埋在碗里菜里的望宁一下,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便已经是成亲又和离,要再觅额驸的人了。”
“可怜你的简简阿姐,如今已然二十又一,这姻缘却还是八字没一撇呢!”
她半是认真半是玩笑,“你这个做皇帝的,也该为你阿姐好好挑选个额驸才对!”
誓将装聋装瞎进行到底,一心只想做一个木头的望宁就这样被自己的亲姨母戳着额头点了起来,撞进天子晦暗的眼眸,避无可避。
半晌,“哦,阿姐想出嫁了吗?”姜衍问道。
他嘴角微勾带着笑意,甚至言语间也是调侃的语气。
望宁却感觉自己如同被蛇盯上了一般,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寿安宫的殿门似乎没有关紧,一瞬间起了冷风,空气也突然变得又闷又重。
没等望宁回答,只见片刻后姜衍神色如常,一副孝子模样,“母后放心,”
他甚至轻笑一声,提着袖子将一盘剥好的虾仁放在望宁面前。
姐友弟恭。
“——孤定会好、好、为阿姐挑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