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马跑得飞快。
她裹着大氅趴在陆戈肩头。
有温热的手抱着她,四周是男子阳刚的气息。
若再有个马镫就好了,她往下探着脚,果然触到了马镫。
做梦真好。
她在梦里摸到了环首刀的刀鞘。
“我以为没人能找到我”,她呜咽地说:“我不想去南越。”
有熟悉的声音回应。
“不会,碧落黄泉,我都会找到你。”
雨敲在房檐,劈里啪啦响声震耳。
何少音醒来时,客栈老板娘正在给她系里衣的系带。
“伤口都处理过了,娘子腰身细,我的衣裳都不合身,你家郎君已出门买新衣了。”
她低头一看,身上洗得清爽,衣衫虽是家常素衣,但干净妥帖。
她撑起身子坐了起来,尚有病色的脸微微泛红。
“那人不是我家郎君”,她咳得急,额上沁出薄汗,“等回到家中,我差人给夫人送衣裳钱。”
那夫人微微一怔,急忙摆手:“郎君给的钱够买十件衣裳,娘子风寒未愈又受了伤,快躺下歇着。”
借着烛光,她看清了手腕的血痂和胳膊上大片淤青,轻轻一动疼得直冒泪光。
走廊里传来沉稳的脚步声,门被推开了。
她急忙放下袖子,把被子拉得高高的,露出两只眼睛。
墨色衣摆处有浓重的水痕,陆戈把衣裳放好,没有看床榻上又病又伤的何少音,转身朝门外走。
一步也没停。
何少音淤青的胳膊抵在榻上,艰难地爬起身,连声叫住陆戈。
“为何要救我”,她咳得淌出泪来,“我的生死,与你无关。”
墨衣之下,陆戈身形一顿,手停在门框上。
“是无关,顺路遇上。”
她怔怔地看着陆戈的背影,眼睛微红,垂下了头。
“顺路吗?孔平要带我到南越去。”
“南越叛乱,北军要去南越。”
她猛地抬头看向陆戈。
“如果何娘子没有拦住阿雎,此刻我们已到南越了。”
何少音脸红得抬不起来。
她曾有一瞬以为阿雎是来找她的,可阿雎不过是借她的桐树枝歇脚罢了。
她打乱了他的计划,绑了他的鸽子,最后还要被他所救。
脸都丢没了。
她狼狈地转过头,闷声说:“你我已经缘尽,只是符离和阿元的事该办还得办,等战事休了,让符离来提亲吧。”
“好。”
陆戈冷声应允,他没有多余的话,推门离去。
许久不见,她已经适应了陆戈的冷漠,挪动着酸痛的胳膊躺下来,跌入深深的梦魇。
整个春日,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南越的战事。
原来在她遇劫的那日,侯家降了。
镇守南疆多年的世家公然投降南越,成为武将新的耻辱。
嫁给南越太子的萧月仪,闻讯连夜出逃,被士兵发现后,囚禁在地牢里。
没有侯家的威慑,南越军队冲破边境肆无忌惮地向北侵袭。
朝中局势急转,陆戈出兵平叛,已是众望所归。
俞意安过意不去孔平的事,常让何贤来信宽慰,说孔平死有余辜。
何少音在病榻中时梦时醒,她也觉得孔平死有余辜,可她不敢多想,孔平的死会让她想到淌血的环首刀,再想到救她的那个人。
立夏一过,她总算摆脱缠绵的病势,整个人活泛过来。
“南越的战事什么时候能停?”
阿元立在柜台前,掰着指头算日子。几日前她收到符离的来信,符离说等归来就娶她,连提亲都省了。
“打仗哪有那么快”,何少音抽着线看了眼阿元,“你就这么急着出嫁?”
阿元害羞的点点头。
何少音气笑了,心里却在盘算给阿元添嫁妆。
连娘子放下算盘,插了句嘴:“南边潮湿,多虫蛇,这仗怕是不好打。”
细小的血珠滚落下来,沾在白绸上,何少音寻来帕子擦血,她听到仗不好打时分了神,绣针扎得实在,疼得她直甩手。
三人正聊得投机,齐齐被门外闪进来的小厮唬得一怔。
“姑娘不好了,何二哥失踪了!”
南越山林常年有瘴毒,何进带的那支队伍误入其中,至今下落不明。
何夫人受不住打击,当场晕死过去。
书案前,何少音几次提笔想给陆戈写信,求他出面寻个下落。短短几句话,写了又改,改了又写。
她磨磨蹭蹭地写下:“何进生死不明,劳烦上将军探个下落,此中恩情,他日定报。”
隔天,她把信交给驿使,忐忑不安地在家等回信。
等了半月,何贤从京兆赶回,带来何进受伤的消息。
人找到了,何家人这才松了口气。
城门口,何贤意味深长地瞄了眼送行的何少音,伸手拍拍她的肩。
“绣庄打理得不错,左右有个事做,免得胡思乱想。”
看来何贤还在为她退婚的事忧心。
何少音心里苦涩,嘴里释然:“总得做点事,才有盼头嘛。过两个月,嫂嫂就要临盆了,饮食起居可要仔细。”
何贤点点头,欲言又止,很快钻进车轿,消失在官道尽头。
从城门回来,何少音特意来寻驿使。
“可有从南边寄来的信?”
驿使翻腾着信匣,寻出一封信,“有封给阿元的信,旁的再没有了。小娘子不必日日前来,若有来信,我会送到府上。”
她失落地接过信,能找回何进已是万幸,难道还盼着陆戈给她写回信?
缘分已尽,她可是昏了头。
烈日炎炎,蝉鸣聒噪,受伤的何进被兵士抬进了樊州何府。
“陆戈死了……他在悬崖底下找到我们,瘴气太重,南越人又放了毒箭……他没上来。”
何进的话断断续续,何少音没听清,往前凑了凑:“你说什么?”
何进又说了一遍。
何少音发懵地眯了眯眼。
何进趴在她耳边大声说了好几遍,他哭得伤心,哭声比话声还大。
“死了不少校刀手,符离和呼日延也受了伤,他们都在崖底,都没上来。”
慢慢地,他察觉妹妹眼泪落得飞快,嘴唇咬得也紧,一声也不哭。
她的梦魇越来越严重。
梦里,鲜血淋漓的窦准,突然变成了陆戈,她伤心地跑过去,却发现倒在血泊里的仍是窦准。
悲伤和惊吓成了梦里的常客,不请自来,挥之不去。
在一次酒醉后,她突然明白了何贤的欲言又止。长兄在得知何进获救的那日,也一定知道了陆戈的死讯。
酒壶滚落在地上,弄污了牡丹飞蝶绣毯。何少音醉熏熏地捡起酒壶,晃了晃,酒洒地干净,一滴也没留。
从前沾酒就醉,如今喝上一壶才有醉意。醉意袭来,她今夜才能好睡。
何家墓地里,何少音一杯接一杯地给陆戈敬酒。
“对不住,何家挡了你的路,还要把你安置在这。”
“我知道你酒量好,那夜在宫门口,你不是在醒酒,是在给我挡风。”
她喝了不少酒,说话前言不搭后语。
退婚后,她恨过陆戈,看到陈家马车,她也恨过陆戈,听到别人嘲讽,她心里更恨。
如今他死了,她的恨没了去处。
在日复一日的酒醉中,她忆起的都是陆戈的好处。
上将军的死讯很快传遍樊州街巷,听闻陛下悲痛难安,亲笔写下悼亡赋,文人儒生竞相仿效,悼亡之词处处可闻。
心情郁郁的何少音跑进窦府后院讨清净。
低矮的桃树挂满稠密的绿叶,一两个小果隐在其中。
何少音出神地望着,似乎忆起什么来。
“这是去年我给夫人折得那支桃枝?”
正拿水瓢舀水的窦夫人开心点头,“桃枝,桃枝。”
“竟然种活了”,何少音大感意外,她走上前抚着桃叶发笑,“夫人照料得好,桃枝才能插活,夫人好像很喜欢桃花。”
窦夫人笑弯了眼,“桃花好看,桃花笺也好看。”
“桃花笺?”何少音回头笑问:“那是什么?”
窦夫人搁下水瓢,手指比划几下信笺的样子。
何少音迷茫地摇了摇头,她从没见过什么桃花笺。
窦夫人比她还心急,忽然紧紧拉住她衣袖,把她往内室里带。
和窦夫人打交道多年,何少音知道她行事古怪,从不允许旁人进入内室,猛然得此殊荣,她倒不适应。
屋子许久没人打扫,灰尘积得有两指厚。窦夫人不怕脏,半个身子探进床榻,忙活许久,掏出个食盒大小的乌木箱子。
箱子一层套一层,足足开了三个,最里头是个精巧的漆盒,里面盛着一摞桃花笺。
桃花错落有致地贴满信笺,字里行间都是新婚夫妇的蜜语。
这是桃花笺。
何少音曾在信笺上作画,当时觉得极有趣味,如今和窦家的桃花笺一比,立时逊色下来。
她忍不住多翻几页。
“爱妻不必忧心,军营之事应对无碍,倒是近来丞相提点,副将方景川武中豪杰,文采出众,来日不可限量,恐我有养虎为患之忧,不可不早做打算。”
下一页是窦夫人的笔迹。
“有勇有谋之士,世所难得。方将军品行贵重,来日他建功封赏,夫君亦有知遇提携之恩,世人闻之,只会传作佳话,夫君又有何惧。”
再下一页,仍是窦准的字迹。
“丞相所言,不能不考虑,此事我已有打算,爱妻勿念。”
盛暑天气,何少音冷汗涔涔。
窦准发迹之时,朝中丞相正是萧宗延。
军令案查来查去,半点腥都沾不着萧宗延。但若少了萧宗延这份怂恿,窦准何至于为除后患做下军令冤案,使数万将士沙海蒙冤。
何少音擦了擦手心,重新把桃花笺放回漆盒封好,一个人呆坐在榻边。
在飞扬的灰尘中,她想通了很多事情。
陆戈违抗圣令在诏狱私杀窦准,最坏不过是以命抵命。可窦准一定在死前告诉他,冤案背后另有玄机。再冷傲的一个人,也不得不再活一活,请陛下亲审保命,萧宗延没死,他不能死。
何少音蜷着身子,把头埋在臂间,她想到了更可怕的事情。
当初重审军令案时,萧宗延尚在暗处,想来那时的萧相必定十分忌惮手中人证、物证俱全的陆戈。
廷议之时,他不只是要卸陆戈的权,他还想要陆戈的命。
他能这么快查出陆戈身世,足见他的手段。
金步摇发出细碎声响,她眼前闪过萧宗延看向父亲的眼神。
羊皮地图在何家手里多年,萧宗延又会作何感想?倘若她父亲没有辞官,萧宗延会如何对付何家?
她在日复一日的梦魇中,愈发浑浑噩噩。
盛夏清晨,何府门口停着去京兆的车队。
何大将军看着口口声声说去照顾长嫂的女儿,眸光复杂。
“到了京兆,记得让你哥哥来信报个平安。”
何夫人虽然疑心女儿去京兆的用意,却不敢面露愁容。女儿能从悲伤中缓过劲儿来是好事,想回京兆便回吧。
她正了正少音的步摇,叮嘱道:“到了京兆,记得去宫里请安,切莫失了礼数。”
何少音从窗扇中探出半个身子,用力抱紧母亲。
“已经做好了给陛下和娘娘的绣礼。母亲快些养好身子,马上儿孙绕膝,咱家就有得忙了。”
父母和妹妹话别,何进插不上话,他闷头套好缰绳,正欲提醒妹妹趁日头还不毒辣,早些行路。
身后忽然传来马蹄声,他偏头看去,不禁蹙起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