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路途遥远,我与妹妹同去,路上多个人照应,夫人也好放心呐。”
葛世南从马背出溜下来,气喘吁吁地道出来意。
这些日子,亏得他跑前跑后给妹妹宽心解闷,点心吃食也送,猫儿兔儿也送。
何进虽不喜欢他殷勤献媚的模样,但嘴里也挑不出不好。
“有葛郎君同去,也好”,何夫人心里明镜似的,她领下葛世南的心意,朝女儿点头。
何少音默然不语,婉拒的话又咽了回去。
夜色深沉,沈府灯火通明。
沈霁之打量着风尘仆仆的何少音,屏退掉一干伺候的人。
“才去了樊州几日就这么着急回来,莫非是舍不得一桌酒席钱?”
沈霁之打起扇子纳凉,顺手递给她一盏砂糖绿豆。
“咱话说在前头,欠得那桌酒席,你迟早得还。”
“还,没说不还”,何少音放下碗盏,徐徐说:“沈大人早一日帮忙,这酒席我便早一日还。”
“怎么,何娘子欠我一桌酒席,倒要沈某先帮忙?”
沈霁之被她的小算盘打得坐不住了,手中折扇一合,皱眉问道:“帮什么忙?”
何少音拿出桃花笺递到他面前,“萧相不能留。”
“这话可不能胡说。”
沈霁之挑眉接过,他看得很快,长吁出一口气。
“丞相只是言语提醒,连罪都不算,这些信笺证明不了什么。”
说着把桃花笺搁在一旁,窝在藤椅上闭目养神。
“所以才请沈大人帮忙”,何少音收好桃花笺,转眸探问:“沈大人憋屈这么久,不想扬眉吐气吗?”
沈霁之猛地睁开眼。
“我初时看不透,后来才明白。”
“沈大人若想得势,迎娶二公主便是最好的打算。可沈大人另辟蹊径,偏要做小伏低去逢迎萧睿,这里头若没有天大的好处,就对不住沈大人弯下的腰。”
沈霁之咬紧唇齿,一言不发。
他没有家族荫庇,一路行得小心,只是朝堂上最不需要的便是满腹经纶,同僚间长着同一条舌头,争来争去,都是萧相的主意。
他们捧他上来,与满腹经纶无关,与一身才学无关,只是用来粉饰朝堂上仍有清立之臣。
沈霁之不甘心。
他倒要看看萧家何以只手遮天,朝廷究竟能烂成什么样。他讨好萧睿,在沈霁之也得学着见风使舵的奚落声中,瓦解了他们的警惕,
他和他们烂在一起,粘在一起,长出了同一条舌头。
“陆戈喜欢何娘子,难道是因为娘子心思缜密,聪慧过人的缘故?”
“大人抬举了”,何少音缓缓摇头,“他看过我的画像,只是觉得我生得好看。”
“那他说得也不错”,沈霁之温和笑道,忽然眼眸一眯,声音沉了下来,“何娘子盯着军令案不肯罢手,是为了他吗?”
若没有退婚,方景川算得上何少音的公爹,何少音恨萧宗延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二人早已退婚,陆戈也战死南越,何少音还能做到如此,他心里全是嫉妒。
“我说是为了何家,沈大人信吗”
何少音背靠凳椅沉沉地说:“萧宗延怎么对付陆家的,保不齐将来也会怎么对付何家,我提防他,不应该吗?”
他觑着何少音波澜不惊的面色,嘴边已有反驳之语,但他不敢深究。
他害怕,害怕看清何少音的真心。
短暂的沉默后,沈霁之重又摇起折扇。
“我手里是有僚属贿赂萧家的证据,可这罪,远远不够扳倒萧家。”
“我明白”,何少音合上眼,又缓缓睁开,“只要沈大人站在我这边,日后肯拿出证据,就够了。”
沈霁之听罢立即从藤椅上起身,他坐到何少音对面,笑得格外温和。
“既是盟友,何娘子不妨给个信物,作为凭证。”
何少音移走面前的砂糖绿豆,把组玉佩推到沈霁之手边。
“这诚意,够吗?”
玉佩触手生温润,他初见何少音时,全靠组玉佩猜出她的身份。
她不知晓,他却忘不掉。
沈霁之握着组玉佩,和悦笑道:“何娘子既有诚意,往后咱们就是一路人。”
临出门,沈霁之扶了她一把。
“娘子脸色不好,早些寻个医士瞧瞧才是正经。”
何少音轻巧地挪开胳膊,并未放在心上。
“说也奇怪,风寒在我这儿住下了,喝了多少汤药也不见好,改明儿大人若得了好方剂,千万记着赏我。”
何家马车隐在夜色里,听着声音,越走越远。
翌日一早,何少音拿胭脂遮住病色,携了绣礼入宫。
“你来得正是时候,楼太妃寿诞将至,该添些什么寿礼才好”,陛下冲她招手,按了按眉心,“先皇嫔妃不多,如今安在的唯有楼太妃。寿礼既要贵重,更要合心意。”
常内侍递过来一份礼单,在她耳边低语:“陛下嫌礼单上都是俗物,何娘子不妨给个主意。”
何少音看过一遍,合上礼单,“上次瞧楼太妃很喜欢双面异色绣品,不如在礼单里添上这个,博太妃一笑。”
“这主意倒新鲜”,陛下愁眉舒展,喝了口茶,“双面异色,只有你能绣,这事交给你,朕很放心。”
何少音领下差事,朝身边宫婢打了眼色。
“臣女这次回京,特为陛下带了绣礼。”
绣着何萱画像的绸绣徐徐铺开,正面是轩窗梳妆,背面是伊人望月。
双面异色异形,且又完全重合,耗费了何少音半身心血,她久病不愈,多半折在这上头。
陛下一时贪看,忘记手中还端着杯盏,杯口一斜,茶水淌湿了衣袍。
“真,太真了,普天之下,竟有这般手艺。”
陛下喃喃自语,小心地抚上故人的脸庞。他长久地看着,眼里起了潮湿。
绣绸中女子顾盼生辉,韶华依旧,而他鬓边已有藏不住的银丝探出。
“何少音”
“绣院掌事一职,还得是你,重回绣院做掌事吧。”
何少音额头点地,她明白能够重回绣院,动用的是长姐的面子。
她再次和宫职沾上了边,也再次和权力沾上了边。她不喜欢权力,但人不能没有权力。
她藏起虚弱的病态,正要转身离去。
“少音”,陛下叫住她,“其实你与陆戈的姻缘,朕很看好。”
她脚步倏停。
“我朝是武将开国,朕即位以来常常讲文武并重,可时至今日像陆戈一般能文能武者仍是少之又少,他的确是难得的夫婿。”
陛下长叹口气,眉眼间流出惋惜之色。
“但他骤然退婚,确实不对,朕罚他在殿外跪过一夜,算是替你出气。如今故人已矣,别再恨他了。”
何少音肩头微颤,眼眶红了,二人退婚之时正是数九隆冬的雪季,那时节跪上一夜确实够替她出气。
只是她偶尔疑惑,陆戈退婚,究竟是缘尽,还是为了对付萧宗延才将她推开。
已没有人能回答她。
不管是哪一种,她被推开是事实,她被退婚也是事实。
“陛下言重了,臣女和上将军早已缘尽,不相干的人之间,谈不上恨与不恨。”
她很快退出宣室殿,朝绣院走去。
长夏渐过,早晚些许微凉。
何少音早早换上夹棉的袖衫,却挡不住风寒再次找上了她。
这日,她前脚刚进宫门,家中便传来长嫂临盆的消息。
报信的小厮急得满头大汗,“产婆说夫人胎位不正,不好生产,要尽快寻个医士一同照看。”
何家车轿行得飞快,女医瞧着她的面色,忽然拉过她手,搭住腕子把脉。
片刻后,在她手心里写了个“忧”。
何少音眉梢挑动,像被人戳破心思般微露窘态,“敢问忧思何解?”
女医继续在她手心写下:“心病难医,唯有自解。”
捏着衣裙的指节隐隐泛白,她拢了拢袖衫,不再言语。
好端端的车轿突然朝左侧翻,她一把拉起女医避开,自个儿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小厮从地上爬起,踉踉跄跄地向她说明缘由。
“萧家奴仆争路,撞坏了咱家的马车,他家马车也走不成了。”
听到萧家二字,何少音顾不上酸痛的脚腕,咬牙站起来叮嘱:“把人盯紧,去找何二哥过来给他们些教训。”
来不及处理脚腕的擦伤,何少音急忙领着女医朝何府走。
“何娘子,我送你一程。”
身后远远有人叫住她。
何少音回头一看,徐管事正从车轿里探头朝她招手。
“车轿不宽敞,娘子别嫌简陋。”
“管事今日帮了我大忙,他日若有需要,尽管开口。”
“欸,使不得,使不得。”
到了何府,徐管事一把扯住正欲进府的何少音,把一包银两塞到她手中。
“当日娘子肯借银钱解我危急,还分利不取,这份恩情徐某谨记在心。如今五十两银钱都在这里,娘子定要好生收下。”
包袱沉甸甸地往下坠,何少音两手轮换着掂,“管事何必见外,进来喝口茶再走。”
徐管事连连推拒,很快消失在了街巷尽头。
这会儿,她才觉得头晕目眩,方才擦伤的脚腕肿痛得很。
她回屋换了身干净衣裙,小心地给伤处上药,忽听见何进怒气冲冲的推门进来。
“萧家欺人太甚,定是故意使坏耽搁你行路,挨我这通拳脚,保管他三天下不来床。”
何少音旋紧药塞,道:“没被人认出来吧。”
“认不出”,何进喘着粗气,“人装在麻袋里,捆结实了才动手。”
俞意安这胎生得艰难,直至入夜,响亮的啼哭惊扰了树上的鸟雀,众人的心才放了下来。
母子平安,何少音怕过了病气给侄子,远远地瞧上一眼便退出去了。
送走女医,她拖着伤腿,由阿元扶着一点点往府里挪。
“何娘子,何娘子。”
男子的声音顺着夜风飘进耳中。
阿元愣在原地。
何少音听出声音耳熟,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四下去寻那声音的来处。
巷角处显出个魁梧大汉的身影。
阿元只看了一眼,淌出泪花,她飞快地朝那身影奔去,紧紧埋在那人怀里。
符离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