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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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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之后,日头落得愈发快了。

与来时两手空空不同,韩瑛回程时,肩上还多了个斜跨的布袋子,里头装着本古诗集,是宋怀远送她的。

宋怀远算是韩瑛的老师。

韩瑛虽同村里的其它孩子一样一日书院都未曾进过,但因为多了个先生缘故,她好像村里的老秀才一般,很出奇,能识文断字。

下午出了城门,没了高墙层檐的遮挡,郊外景色一览无余。她脚步轻快,走着走着,麦田里不知从哪个方向窜出一只橘猫,到她脚边绕。

她心情不错,像逗弄婴儿一样,时不时停下转圈引逗它。

天际渐褪的太阳在她身后铺染成了橙红色,入村的土路因为常年践踏,逐渐没了绿草,沙土也十分细碎,每踏出一步都会溅起烟尘。

韩瑛一手拽着挎包肩带,刚路过村头第一户人家,就见远处有一庞然大物,笑嘻嘻地朝她直奔而来!

——陪了她一路的橘猫弓背炸毛,转眼吓跑了。

她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定睛锁眉一看,来人正是黄药村大地主老孔家的小儿子——孔宇轩,小名二蛋!

韩瑛顿时刹住脚步,抢了一鞋面灰,下意识看向左右,焦急想躲,但已然来不及。

孔二蛋转瞬便挺着肥胖的大肚子贴至身前,大声叫她:“瑛子!瑛子!”

“哎!你往后站,狗二蛋你要干什么!”一股刺鼻的狐臭味从他腋下扑面而来,韩瑛向后撤退一大步,抬臂挡在两人身前,警惕道。

孔二蛋止在原地,扭捏地嘿嘿一笑,露出两颗硕大的黄牙。

“我等你啊,我想给你送花。”

他回手拽出别在后裤腰上的两朵打蔫的小黄花,霸道一推,“给!你们女孩不都喜欢花。”

韩瑛手一下背过去,“我不要,我不喜欢花。”

“那你喜欢啥?”

“我啥都不喜欢,你起来,我要回家。”

她想错身离开,孔二蛋左右晃动身体故意挡住她的去路,眼神中自然流露出一股令人厌恶的猥琐。

韩瑛怒气冲冲地回瞪。

“那你收下花,你想要啥,你说,我家里有的我就给你拿,”孔二蛋急忙道,“但是咱俩可说好了,你不能白要。”

他见她一直十分抗拒地躲闪,不但不让她走,还刻意用手去抓韩瑛。

韩瑛拍掉他手里狼狈难看的黄花,嫌恶道:“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你的,以后别给我送东西,也别来堵我!我不乐意跟你处朋友,还要说多少遍,你找别人玩去!”

两人对峙片刻,脚下被踩起的灰尘更大了,呛得人不想呼吸。

虽然很气愤,但韩瑛也没讲太难听的话,毕竟还在一个村里住着。

她趁孔二蛋愣神,刚擦身跑到他身后,谁知手臂就猛然被他从背后攥住。

她登时回头,甩了下胳膊,发觉他手劲极大,似是打定了主意不让她走,挣扎几下竟然没能逃脱。

韩瑛急了,喝道:“别拽我!松手!赶紧滚!”

“你别走,我就放开你。”

韩瑛火冒三丈地看着他,眼神似乎要杀了他。

孔二蛋逐渐有点萎缩了,怕她真生气,犹豫着松了手。

但还是不让她走。

“咱俩说会话,你别着急走行不行?”

“不说!我都叫你别来烦我了!”

“可我这不是中意你吗,我咋不去烦别人呢,这不还是心里有你嘛。”

这种滚刀肉一样的磨人精,似乎会把活生生的好人变成一个疯子。韩瑛觉得泼妇都是被这种人逼出来的,一时语塞,气得没接上来。

“瑛子,你今天干啥去了,”孔二蛋依旧若无其事套近乎,“你走了一天了,我去你家找你,你爹娘说你不在,我就在村口等你,太阳都快落了你才回来,多危险呐,下次不许这么晚回来了。”

“你管谁呢?”韩瑛眉毛都要着了,“我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你有毛病吧,别管别人的事!”

她又要走,孔二蛋又拦住了她。

“你不是别人,”孔二蛋脸微红,“你早晚是我的。”

韩瑛倒抽一口气,“胡说八道!我凭什么是你的。”

“你就是我的,我爹都说了,同意我把你娶进门儿,以后咱俩得生大胖小子呢,还要——”

她觉得自己的耳朵要聋了,这话太可怖,直接大叫出声:“啊!——闭嘴!我警告你孔二蛋,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有枪!你若再敢胡来,别逼我一枪崩了你!”

孔二蛋闻言胖脸悚然一颤,下意识双手捂住□□。

一个恍神,韩瑛头也不回地趁机跑了。

孔二蛋在后面追了她几步,大叫她的名字:“韩瑛!韩瑛!瑛子!”

韩瑛捂住耳朵,简直可以说是落荒而逃,脚下灰尘飞起,扬了一路。

被孔二蛋纠缠这片刻,夕阳便将落尽了。

她怒气冲冲地往村尾走。

两侧农家簇簇点起灯火,烟囱升腾白烟,饭香阵阵,各家院子里时不时还会有恼人的狗叫声。

她家在黄药村村尾把边第一家,再往西走一小段村路,便是漫无边际的金黄麦田,因此越走越静。

韩瑛的大哥,韩金龙,此刻正蹲在地上修理过几日收割麦子要用的犁杖,听见她进院子,便抬起头,暂停手下的动作扬声问她:

“韩瑛,你干啥去了,一走走一天!”

她置若罔闻,大步往东厢房去。

东厢房是一间独立的黑黄色的土房,是韩瑛自己的房间。

韩瑛还有个二哥,叫韩金玉,同她大哥和爹娘一起住在主屋的东西两侧的炕上。

韩金龙见韩瑛的反应,内心诧异,目光一路紧盯她气哄哄进了屋,再啪地一声狠狠关上门,不禁嘟囔:“嘿…这丫头片子,敢不吱声。”

他霍然起身,拍拍巴掌上的泥土,刚要动身,就见西边厨房突然探出一颗脑袋,他娘手持锅铲,在里头问:“刚才你喊谁?瑛子回来了?”

韩金龙站住:“是,娘,她回来了,小样儿气性还不小,不知道又抽啥邪风。”

“生气啦?哎呦,快去叫你妹妹,告诉她今天炖了只大公鸡,去收拾收拾桌子,准备吃饭!”

此刻鸡肉香气早已飘得满院子都是了。

韩瑛仰面倒在炕上,手臂依旧交叠在胸前,胸腔一上一下起伏剧烈,凶巴巴地盯着房梁,好像要把那粗壮的木头虚空扯下来掰断。

没一会儿,韩金龙歪着脑袋出现在她窗口,看她倒在炕上,上来便说:“回来就躺着,怎么不懒死你呢,赶紧去把桌子收拾了,准备吃饭了。”

“我不去,叫韩金玉去。”韩瑛没好气。

“叫什么韩金玉,就你去!今天跑一天,家里啥活你都没干,要你干什么!这活儿就得你干,快去!”

韩瑛把脸朝里一拧:“不去,不吃了。”

“不吃你也得把活儿干了。”韩金龙没打算放过她。

冲进屋里,直接将她从炕上拎起来,一把推出屋门。

“赶紧去,反了你了。”韩金龙在背后说。

韩瑛气得直跺脚。

她忿忿地进了主屋,将摆在正厅的饭桌收拾干净,摆好碗筷,走到西屋去看,韩金玉正盖着被子在炕头睡觉。

她过去轻拍拍他的脸,叫了两声:“二哥,二哥。”

韩金玉紧闭的眼皮一抖,被叫醒了,慢慢张开眼,模模糊糊地问:“......瑛子?怎么了?”

“吃饭了,快起来去洗个手。”

“......好,这就起了。”

韩瑛转身离开,韩金玉慢慢翻身坐起,从枕边摸起眼镜,戴到鼻梁上。

他从小身体就懒,还有严重近视,精神不振,时不时犯困,基本倒地就能睡。

韩金玉下地穿好鞋,直接坐到了饭桌边,等着上菜开饭。

韩瑛进厨房端菜,她娘正用锅铲将菜盛到锅台上的铁盆里,偏头看见她,问:“屋里收拾完了?”

“嗯,就剩这个了。”她指向那盘肉。

锅铲一下下剐蹭锅底的声音刺耳。

“你今天去城里干啥了?你哥说你不高兴。”

“没干啥,没不高兴。”

她娘看看她,见她确实兴致缺缺,有点不太高兴的样子,但也没多说什么。

韩瑛现在不比小时候,有什么事都不愿跟她提,她心知作为一个没出过几回村的妇道人家,提了也帮不上孩子什么忙,所以干脆就住嘴不问,不给孩子讨嫌。

“一会儿多吃点肉,”她娘将锅里最后一铲子肉块从锅里盛出来,跟她说,“这锅鸡肉炖得可烂糊了。”

天黑透了。

韩瑛将家里的油灯都聚到了正厅。

一家五口围坐在圆桌前,昏弱的光影中韩瑛爹一直阴沉着脸,韩瑛今天心情被败光了,懒得看他,闷头吃自己的。

她娘先给几个孩子一人夹了口菜。

韩老六给自己夹了一块鸡肉放到碗里,咳了两声,肃声道:“韩瑛,你今天去城里干啥去了?”

韩瑛:“有事。”

“啥事儿啊,来说说,我们听听。”

韩瑛缄口不言。

她爹见这丫头一直不给机会发作,便用胳膊肘怼了下她娘,递了个眼色,她娘这头缓了缓,才支支吾吾地开口,说:“瑛子。”

韩瑛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她爹:“干嘛?”

“你明儿,在家好好打扮打扮,穿身漂亮衣服,有客人来。”

“咱家有什么客人?”韩瑛自顾自给自己夹了口菜。

“那个,有人要来给你说亲?”

韩瑛皱眉:“又说亲,谁啊?”

“就是咱们村地主,你熟悉的,孔家那小儿子,孔二蛋。”

那个阴魂不散的名字又出现了……韩瑛的饭碗差点没握住。

她脸色一沉,果断道:“我不见。”

“为啥不见。”

“我烦他。”她语气发狠,厌恶写到脸上。

她爹闻言当即一拍桌子,震得满座一愣,气道:“小王八羔子!你不烦谁?你都十六了,还不说亲,是想烂在家里吃白饭是不是?”

村儿里的女孩成亲都早,自从韩瑛满十四岁开始,想给她说亲的媒人都要踏破韩家门槛了,韩瑛爹惊喜之余,对她的聘礼也是一涨再涨。有人阴阳怪气地说他是奇货可居,他听不明白,但韩瑛的模样越来越出挑,外加她还识字,于是来上门谈亲事的人也心甘情愿出好价,讲两句好听的话奉承,一来二去,逐渐就把韩老六从未被顾忌过的虚荣心给架起来了。

韩瑛气哄哄地瞪着他,一句不让:“我什么时候吃白饭了,我上个月还给你买了新衣服呢,你们现在吃的米都是我拎回来的。”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韩瑛梗着脖子:“我没意思,孔二蛋他就不是好人,他们一家子都不是好人,我不想跟他有来往。”

“人家孔家是地主,家里粮食吃不完,什么好人坏人的——”

韩瑛不等他说完,倔强道:“就不是好人,我死都不可能跟他沾上关系,你就别动这条心思了。”

韩老六被她的话堵得脸红脖子粗。

他这几日自个儿盘算了一下,在黄药村能攀上他家,往后无论是种地还是交粮,肯定都不用犯愁了。这是门顶划算的亲事,她家得抓住喽。

韩老六咬牙喘了片刻,又实在说不过她。

桌上几人互相瞪视着,气氛有些许僵持。

韩瑛算看明白了,孔二蛋刚刚在村口那样胸有成竹地拦她,八成就是两家人早就勾通好了,只有她不知情。

蔡氏见状,低眉顺眼地看了一圈人,然后伸出筷子将另一只鸡腿夹到自己碗里,忍着烫,用手一下撕成两半,一半送到了老二碗里,一半给了韩瑛。

韩瑛吃了口咸菜,又将鸡肉原路夹回她娘碗里。

“我师父今天请我吃鸡腿了,这个你吃吧。”她扒拉着碗里的几粒米饭,低声说。

蔡氏又看看韩老六,没敢擅自动嘴。

“呦呵,还有鸡腿吃呢,”韩老六终于找到了话揶揄她,“怪不得天天往那穷书生家里钻。”

韩瑛沉默,没理他。

见她像只斗累了的公鸡一样,有些落了下风,韩老六眯起眼,终于寻到发泄口,眉心浇了些怒火,讥讽道:“你说你知不知道羞耻?你们俩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怪别人传闲话,你知不知道村里人拿这事儿背后讲究我,我看那穷小子就是没安好心,扒了那层皮,里头就是个色胆包天的混账东西!”

“别说我师父坏话。”韩瑛把饭碗一跺,“我只是在师父那借宿,师父没收我钱,我还要在城里干活呢。”

“你摔谁呢!干活干活,每月就拿回来那么点钱,你威风了是不是?”

“别这么说闺女。”她娘又把鸡腿夹回她碗里,捋捋后背哄道,“别气了,别气了,好闺女,快吃。”

韩老六拔高声调:“说说她又怎么了,就你这个没用的娘们总护着她,再不说说,她就跟那书生跑了!”他瞪着蔡氏,手背跩打手心,拿话点韩瑛,“那穷小子有啥?连间像样的大瓦房都没有,不发月钱就得喝西北风,你指望他能——哎你给我回来!”

韩瑛白天攒的好心情全败完了,气的把饭碗一推就跑回屋了。

几个人眼巴巴地看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开,韩老六的追骂声也无人仔细去听。

*

今夜天上挂着轮硕大的满月。

韩瑛走回屋,重重关上门,又去关窗,之后在阒静无声,又冰屁股的炕沿边上,坐着缓了片刻。

她仰面倒在炕上,听窗外的夜风有些急,潭城外的麦地里窸窸窣窣的响,在月光下涌成浪涛。

心中愁绪也翻涌。

月光下,褚让同胡三和赵小东一块儿骑着马,刚刚从城门出来跑上了主道,褚让在前面,不知怎么,忽然毫无征兆地逐渐放缓了速度。

郑小东不明所以,两步追上来扭头问他:“快走啊,怎的突然变慢了?”

褚让在马背上回看他一眼,开口的话却是在冲胡三说:“枪给我。”

胡三也早就有了反应,将挂在腿侧的枪摘下来,检查好子弹之后递给褚让。

三人的身子随着马蹄的踏动轻晃,褚让略微低下头,余光在道路两边的麦穗声中梭巡,片刻后,拉动枪栓,突然调转马头返程。

身后的两个人也抓紧跟了过来,刚追到近旁,就见褚让猛地停下,措不及防地朝麦地里开了一枪。

枪声在麦穗上方打着旋,消散干净之后,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三个人谁都没动,面无表情地继续盯着褚让枪口指向的那一处,在惨白的月光下,气氛十分诡异。

不知过了多久,路边的蒿草丛里终于有了动静,好像有动物在草中穿行。

褚让跟着蒿草抖动的路线,毫不犹豫,又放了一枪。

刹那间,草猝然静止了。

胡三见状跳下马,快步钻进快一人高的草丛里,扯住脖领拖出一个男人来,撂到空地上,指着侧脑不断溢出灰白异物的血洞问:“潭城跟出来的,脑袋漏了。怎么处理?”

褚让没有放下端枪的手,警惕的目光擦过眼睫,枪口偏转向道路对面的草窠里,待风稍歇,又是一枪!

子弹命中的方向,有什么东西闷叫了一声,然后倒在了草堆中。

胡三走过去,又拖出第二具尸体。

褚让收了枪,看着那摊得安静的尸体,冷道:“把他们扔到薛家矿山入口,让他们自己认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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