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霍云上次“大义灭亲”后,她就一直居于宫外,薛贺明倒是不着急让她回宫,说来也怪,薛贺明给她权力不假,可是最近未免过于放纵她了,若是照往常,他还会时不时拉一拉缰绳,警告警告她。
最近过于太平了,她不习惯。
顾家因顾喻成官职调动,举家迁往了临安。顾铳军年过六甲,立下赫赫战功,声名显赫是不假,可自从十一年前的霍家一案后他便告老还乡。或许是因为自己的纨绔小儿,在退休前向圣上为自己儿子求了个刺史的职位,正好接替了霍家。
顾家或许并没有参与十一年前的案件,但对霍云来说,心里终究不是滋味。
这一路舟车劳顿,原本就没休息好的霍云时不时觉得头晕,坐在马车里也是昏昏欲睡,可偏叫这马车颠簸,她也始终是睡不着。
坐在一旁的楚凌御似乎发现她脸色难看,担忧道:“大人身体不适?”
见霍云没应声,他正欲探探她额头,可霍云偏头躲了一下,反过来一个不善的眼神。
楚凌御只觉得在那刹那间寒意爬上脊梁,汗毛直竖,无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后他默默地缩回手。
“咱家大发慈悲让你坐马车,可不是让你放肆的。”
“哦……哦。”楚凌御坐姿乖巧道。
犹豫了一下,他拍拍自己的肩膀道:“大人,你要是困乏,可以往这儿靠。”
这小子在搞什么名堂。
霍云心里揣测着,侧过身体靠在了车壁上,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今日正好是最后一日,酉时一刻,可算到了临安。
顾家一早便收到消息,早早便在门外等候,顾铳军好歹也是驰骋官场多年的老人物,即便与薛贺明不对付,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到位的。
玉崇勒停马车,侧首朝里道:“大人,到了。”
良久,没有回应。
玉崇正觉奇怪,以为大人出了什么事,匆忙一掀开轿帘,顿时间怔住了。
“大……大人?”他顿时结巴起来。
霍云没有说话,只低头看了眼趴在自己肩膀上睡得死沉的楚凌御。
“差不多醒了!”
玉崇一掌甩在酣睡着的少年肩膀上,把他惊得整个人跳起来,一脑袋撞在了马车顶上,一时间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
刚清醒过来,便觉得脖子一紧,一睁眼便是玉崇如放大的锅底脸庞,带着某种威胁的意味紧逼着他,咬牙切齿地小声道:
“敢枕着大人睡觉的,这小子还是头一个。”
楚凌御扭头去看霍云,却见她已经提起衣摆神情自若地下了车。
“大人不也没生气吗?”
楚凌御扭过天真无邪的脸,轻轻拍了玉崇抓着自己衣襟的手,笑容未达眼底,却隐约让他感觉到一丝得意。
玉崇石化,楚凌御挣脱开他的束缚,跳下马车,躲在霍云身后,拉着她的袖子,见霍云看过来,他报之一笑。
这时一个青丝白发交融的老人已经立在马车前,他脸上沟壑纵横,却难掩昔日上阵杀敌的锐气。
顾铳军简单一礼,“见过霍公公。”
霍云环视一周,垂眸道:“令郎似乎不在?”
“这……”像是一下子被戳中要害般,顾铳军停顿半刻,忙接上话道,“犬子昨日与赌坊的人起了冲突,适才他娘才教训过,破了相,这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不适合见人,就没让他来。”
“哦是这样啊,想必顾大人也已经接到消息了。令郎不学无术,只能到这小地方做一个刺史,平日里吃喝嫖赌,花天酒地,您也已经年过半百,实在没必要守着一块破铜烂铁入棺材,您说是吧?”
顾铳军面色一僵,道:“霍公公,此处不便谈论此事,你风尘仆仆,远道而来,这天色已晚,不若先入寒舍休息一宿,明日再谈。”
霍云倒也不傻,这并非问句,绝不是在邀请,而是强求。
她一边笑一边看着那崭新的匾额道:“那便叨扰了。早便听闻令子在贵府中建了高台,可一览全府风光,不知可有这荣幸小住一宿?”
顾铳军淡然道:“小儿顽劣,若是公公喜欢,自然乐意。”
暮色渐沉,银月悬天。
晚风吹拂着霍云面额,刚爬上几段阶梯,脸上还有些热气,这吹来的凉风让她微微一抖。
玉崇道:“大人,可要臣去取件外衣来?”
霍云摇摇头,揉了揉发疼的肩膀,“不必。”
她俯视着府邸中的一切,带着些遗憾的口吻道,“可惜了,顾喻成在某些方面还是有些才华的,偏偏守着他那无所不能的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听说,他不仅惹上了赌坊的人,还不知好歹去招惹了萧氏的侄女?”
玉崇颔首,“是,臣去打听过了,二月前顾喻成在赌坊与人斗殴后酗酒,回府路上碰见了萧氏侄女萧雪儿,当众……却无人敢施救,顾家如今也与萧氏结下了梁子。”
霍云看着高台下盈盈闪烁的几盏灯火,眼底尽是冷漠,良久她才道:“萧家……可不是软柿子,怪不得。”
“大人!”
门外传来声音,玉崇看见门上的人影,道:“是那小子,大人,真的要将他留在身边吗?”
门外的人还在呼喊,霍云却轻声道:“过了今夜,他自己会走。”
像她这样的人,留谁在身边都是祸害,并非说其他人,而是指她自己。
“去把门开了吧,动手前先找到兵符。找不到也得把顾喻成杀了。”
玉崇:“是。”
楚凌御喊了半天,正打算歇歇嗓子,门突然一下洞开,他抬头撞见玉崇,只见他一脚跨出门槛道:“大人叫你进去。”
这突然一下,他倒是犹豫了,揣着怀里的披风,蹑手蹑脚地进门,刚跨入门槛,背后砰的一声,门被关上了。
他总不该怕一个凡人吧?
他回头,抱紧了衣服,抬头看见坐在茶几旁的霍云,她手臂撑在桌上,支着脑袋,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屋里没有点灯,仅靠阳台外的月光,却依旧看得分明。
“大,大人。高处不胜寒,天冷,我,我去找了件披风来。”
他也不知怎的结巴起来。
“过来,会沏茶吗?”
“不会。”楚凌御往前走了两步,本想给她披上披风,靠近身前时还是选择把衣服递给她,在旁边坐了下来。
他觉得得点个灯,这月光寒凉,让人瘆得慌,可两腿像是不听使唤,沾了地后就动弹不得了。
霍云摸着手里的披风,意外道:“你这披风去哪拿的,这料子顾铳军也不一定能给你。”
“家里珍藏的。”
“哦?珍藏啊。”霍云语调微扬,“还没问过你,几岁了?”
楚凌御毫不犹豫:“十七!”
“哦?比咱家想象中大些。”霍云瞧着他瘦小的模样,还真看不出已经十七,只是十七的年纪,家中又遭变故还能这般天真,实在少见。
“近两年犯事的权贵中,楚姓的咱家只知道一家,是金陵的楚湘河,可是,他只有女儿,没有儿子诶。”她终究还是没有继续陪他演戏,名单上确有一个“楚凌玉”,但是早在被送来之前就病死了。
霍云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爱说谎的小少年,她倒想知道他会怎么回答。
楚凌御莫名紧张地攥紧了袖口:“大人有所不知,我其实是……私生子,自小便拜入三语真人门下,刚刚回来的那一年,我家就出事了。”
他说着说着眼圈渐渐泛起了红,可怜巴巴的模样,倒容易叫人心疼。
霍云就这样静静地听着他瞎编,“楚湘河”不过是她随口编的,没想到他就这么简单地往坑里跳了。
“啊——”
楼下突如其来的尖叫划破长夜。
“发生什么事了?”楚凌御原地跳起,惊讶地看向窗外。
霍云穿上披风起身,道:“多谢你的披风。这是咱家给你的谢礼。过来。”
她朝他招手。
楚凌御看见站在阳台上的霍云身后的天空被映红,那是不详的预感,可他还是迈出了脚步朝她走到围栏边。
刚刚靠近,便觉一阵热浪袭来,火光闯入他的眸中,他往高台下看,黑暗中竟围了一圈又一圈的焰火,紧接着便是交织其中的哭喊声、尖叫声,再抬头一看,府邸门外竟围了上百人,手里拿着的是泛着寒光的刀刃。
哀嚎声如同一阵阵浪涛涌入楚凌御的耳朵,灌入脑袋、胸腔,仿佛要把他的内脏掏空,他说不出话,只是机械地扭头看向霍云,谁知撞入眼帘的却是她瘆人的笑容。
“火树银花,好看吗?”
她问,朝他走近。
楚凌御没有说话,只是直愣愣地盯着她,直到他回过神来,人已经半个身子在围栏外。
他感到脑子充血,胀胀的,说不出话来,在一众嘶喊中他艰难听到霍云飘渺的声音:“咱家说过了,会死的。”
楚凌御看着地下的火海,不相信她会松手,可仅仅下一秒,他便感觉到整个身体悬空,热气和冷气一股脑从他耳旁刮过。
她真的要杀他!
火光在霍云眼底似水涌动,她冷冷地看着这个天真的少年从高台坠入火海中,却拉紧了身上的披风,直到白衣少年的身影消失在火光与哀嚎声中,她转身入了屋内,没有回头。
一个黑衣人自楼下跑上来,呼吸有些急促道:“大人,顾喻成跑了!”
霍云眼底寒意更甚,“他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