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仙郎羁留金山道，心碎形消，他与奴结俪情深好，你何忍隔断，夫妻两下抛……’【1】”

桌上的小风扇呜啦啦地转，门卫大爷把花开富贵样式的搪瓷缸捧起来，勺子往上头一敲，正要张口——

“‘白季子！’”辜意在窗前探脑，抢了先，“‘好好听吾相劝，回转白莲池中修炼，功成圆满，不少做一洞金仙。’【1】”

“‘住口！’”大爷再敲搪瓷缸，瞪着牛眼，“你是何人！”

辜意奉上身份证，露齿一笑。

大爷接过一看，“呀呀呀！陈恩玉她外孙儿！”还回去，对着本人敲茶缸，“倒是翩翩少年，俊俏胜潘安！”

“谬赞谬赞。”辜意成功进了大门，把怀里的包掂一下，“大爷，您慢慢听。”

大爷抿一口茶，抬手，“慢走！”

正值七月，大道右侧的蓝雾树复了花，清丽脱俗，日光穿过树叶落在辜意的水绿短袖上，像洒了金箔。他看一眼，把包放在脚上，拿出手机照了一条宁静惬意、花叶薰薰的午后大道，发给辜闲尘。

辜闲尘是大学教授，课业导师工作一大堆，交流访学也搁不下，寒暑假都没多少空闲，所以往常寒暑假的时候都是陈恩玉去燕城小住，她身子康健，手脚利落，看着比正茁壮成长的小外孙还精神。

记事以来，这是辜意第一回来锦城，挺难得，所以他事先谎报了行程，准备给陈恩玉一个惊喜。

走完老长的宽道，面前多出一岔口，辜意往左拐，脑子里正纠结晚上吃什么大餐，一打眼，他突然刹脚——不远处的花坪边站着三个男生，都是高个子，其中黑发碎盖、白T黑裤的那个被包围着，还被推搡了一下。

男生面朝这方，辜意目光惊动，脸红地说一句，他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张子美少年，濯濯春月柳”“瑶阶玉树，如君样，人间少”“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老祖宗们各有说法，辜意这会儿却没心思问一句“白玉谁家郎”【2】。

情况似乎不对。

只见另外两个男生背对这方，一个发茬刚硬能和囚犯比美，一手插兜一手夹烟。一个一头红毛能与太阳争辉，侧脸笑容张狂邪肆，背后就写着一行大字：老子最屌。

两方割裂的气质，态度模糊的动手动脚让辜意心生猜测——陌生人很难进小区，所以这是一场二打一的小区惨剧？

这时，黑发碎盖突然侧目望来，辜意猛地缩回拐角墙后，顺便把英雄救美的心思按捺住了。不是他铁石心肠，而是有自知之明，以他的战斗力不仅不能救人，还得搭上自己。

辜意扒着墙角往后一望，道上连鬼影都没有。

这个时间点，住户们要么猫在家里睡午觉，要么齐聚茶牌室怡情，该去哪儿摇人？他在这儿喊一嗓子，门卫大爷听不听得见另说，那俩拽哥肯定能听得清清楚楚，可等他跑到门卫室，霸｜凌估计都结束了……辜意一边拧眉思索救人之策，一边探头观察敌情，这一眼不得了，红毛抬起巴掌，这是要打人了！

“喂！”

嘴巴快过脑子，辜意冲出拐角，拿出期末考短跑的速度，猛冲过去用怀里的包抵开俩不良少年，挡在受害者前头，先凶神恶煞，严肃质问，“搞啥子！”再佯装无惧，虚张声势，“门卫大爷马上就到，你们两个有本事给我等到起！”

阮蓄之被柔软的头发糊了一嘴唇，桃花香满天。他后腿半步，脚后跟抵住草坪路缘石。

红毛的手顿在半空中，看了眼这小黑毛，奇道：“你是哪个哦？”

傻瓜才自报大名，辜意说：“我是他大锅！”

“哪个？”红毛比划一下，乐呵呵的，“你比你弟矮半截？是你弟基因变异，还是你爹妈偏爱小的，不给你饭吃哦？”

身高遭受羞辱，辜意忍了，恰好手机响起，他眼睛噌亮，仿佛见到救星，“我全国散打冠军的爸爸来了，你们两个要遭！”

辜意作势要掏电话，却见红毛似乎看见什么，眼神一闪，竟然真的走了，那囚犯头不发一言，一脸凶狠地跟着撤离。

这么顺利？

辜意呼一口气，觉得要么是自己日行一善积累了福报，要么就是陈恩玉送他的平安串子起了作用。他抹掉脑门上的汗，拿出手机一看，是传销电话，立马以怨报德地拉黑了。

然后转身看向身后的男生。

一身行头都讲究，鞋正好是辜意先前没抢到的那双。

辜意顿时眼冒酸水儿，克制了两秒才切换普通话，“以后出门小心点吧。”

人家还没言语，他先故作内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辈美德，不用谢我。”

日光笼在后头，阮蓄之能看见辜意侧脸的小绒毛，他沉默两秒，“你怎么会觉得他们是在欺负我？”

辜意说：“染发，抽烟，气场酷似电影里的黑｜道大哥。”

学校里头发过长都可能会被纪检主任无情推平，更别说染发，抽烟被逮说不准还要请家长。在辜意的认知里，他们这个年纪有这两种行为的，不良、叛逆、爱自由大概率得占一样。当然，大概率之外还有不确定性和例外，只是时间紧迫，往最坏的想更有保障。现在来看，如果刚才他晚喊一秒，这帅哥不就要挨揍了吗？

阮蓄之闻言看向辜意的小潮头，黑色法式卷，遮住大半后颈。

触及视线，辜意单手抓了把头发，说：“趁着暑假，小小自由一下嘛，我哎——”

他一抽手，怀里的包一歪，落在地上砸出闷响。

“平板！”

辜意惊呼蹲下，一只手已经率先将包提起，比他的手大，有一份内敛沉稳的劲气。他仰头，阮蓄之逆光站直，睫毛是朦胧的浅色。

“我帮你提，感谢你路见不平。”阮蓄之说，“往哪边？”

“哦哦，那边。”辜意伸手一指，起身跟上。他当人家是内向寡言，便主动套近乎，“你叫什么名字呀？”

“阮蓄之。”

“是‘阮咸’的阮吧，我会一点。”辜意卖弄完又有点不好意思，毕竟不熟，“那名怎么写？”

阮蓄之侧目，看他一眼，说：“蓄意为之。”

“我叫辜意。”辜意故意说得简单，引得阮蓄之客套询问，“哪个辜，哪个意？”

“莫辜负，千金意。”辜意说，“我妈妈给我取的。”

“好意头。”阮蓄之说，“闻之难忘。”

辜意听过好多次类似的评价，但这回他有点欢喜，可能因为这男的太帅，声音也好听，刚好踩中颜控的弱点。他笑起来，“我外婆住在前面的第一户，你也住这边吗？”

阮蓄之用“嗯”回答。

两人走到第一户大门口，墙外红花团簇，院内一棵树状月季正俏正艳，左右绣球搭着栀子，茉莉倚靠欧紫，还有其他花，都开得很好。

大门墙边的楠木挂牌雕祥瑞云纹，用小篆体刻着四个字——半世红尘。

“我会在这里住一年，你可以找我玩，如果有字啊画啊方面的需求也可以找我，给你打八折哈。”辜意接过阮蓄之递来的包，用下巴示意挂牌，“这个就是我刻的。”

阮蓄之每天都走这条道，随便什么时候瞥一眼就会看见这方挂牌，以前他以为是陈恩玉刻的，没想到高手另有其人。

“很厉害。”阮蓄之不过如实夸赞，辜意却笑眼弯弯，若是有尾巴，这会儿都能转起来。阮蓄之多看了一眼，走之前替辜意拽了下大门前的铃铛。

辜意转头盯着那走远的背影，少年正抽条，腰是腰腿是腿，忒引人注目，他既羡慕又惊叹，目光要是再猥琐一点，恐怕要被当作痴汉。

“小薏米！”

一声惊呼，辜意回神转头，看见从门内出来的陈恩玉。

陈恩玉休闲在家，穿了身舒适的亚麻衬衫短袖短裤，是已故丈夫的，套在身上过大，夏天穿着也不闷汗。

她打开大门，一把抱住小外孙，量量腰身掐掐脸蛋儿，心疼地说瘦了瘦了，把包提过去才问：“怎么这会儿就到了？”

辜意嘿嘿：“surprise！”

“小不靠谱的。”陈恩玉笑骂，“幸好我还没出门，要不然你只能蹲外边，这么热的天，还不把你晒化了？”

“我躲门卫室听戏去。”辜意关上门，揽着陈恩玉的肩往里走，商量道，“孩子大了，能不能不叫小名，一点都不帅了。”

“我又不经常叫。”陈恩玉带他上了二楼卧室，“床都给你铺好了，看看还有什么缺的，待会儿我顺路给你买回来。”

辜意坐下，试试床的软度，又摸摸空调被，去不远处的吊瓶上闻闻熏香，哪哪儿都满意。他把包里的东西拿出来，一一整理，不忘分享，“我刚才遇见个大帅哥！”

“在我眼里你最帅。”陈恩玉帮他挂衣服，“对了，转学手续办得怎么样？”

“老辜都处理好了，但是学籍还在燕城，高考的时候得回去考。”辜意说。

陈恩玉说：“没办法，你爸这回出国访学得大半年呢。高三课业任务重，学生们压力大，这个当口放你一个人在燕城，我们谁能放心？万一到时候你生病了、闹情绪啦，我们都不知道哦。”

辜意心想他才不会呢，也没有说自己转学这事其实有三个原因，缺一不可，“学校还好，我能适应，我就想趁机过来陪陪您，等以后上大学，我就有得忙了。”

他张开手脚，趴成一只王八，“晚上出去吃吧，我请你搓一顿大的！”

陈恩玉说：“天还早，搓什么搓，晚上给你做桃花粥。”

辜意好久没尝到桃花粥的味儿了，立马改口，“好！”

陈恩玉和三两好友约了打麻将，临走时不忘嘱咐：“你先睡个午觉，不想睡就下楼看电视去，大热天的别乱跑。”

“知道啦。”辜意挥挥手，继续在床上瘫了会儿尸，等楼下传来大门关合的声音，他翻身摸到平板搜索了一会儿，打开一部电影，导演是刚在戛纳获奖的辛正严。

辜意喜欢辛正严拍的电影，看得很专注，中途陈恩玉打电话进来，让他把楼下红木柜里的小盒子送到这边最末尾的那户。

陈恩玉是做玉雕的，近年来也接单干活，那小红木柜就是专放单子的。辜意不敢马虎，答应后立马暂停电影，下楼。

距离不长，辜意懒得带伞，出门时戴了陈恩玉搁在屋外躺椅上的遮阳草帽，帽檐上贴着几朵蓝色刺绣小花，样子像勿忘我。

他走到最末尾的那一户，仰头看，石榴树枝攀过墙头，俏红搭着深绿，鲜艳艳的。一墙之隔，树下一汪小塘，池水清湛，荷花羞敛，三两锦鲤成群，是生机盎然的相貌，旁边搭着张竹椅，少年倚着靠背闭眼浅眠，手边那杯奶茶怕是加了半杯的冰。

辜意脚尖抵到墙角，不知道是看景看人，总之是呆了。

镂花墙抵不住炙热目光，阮蓄之睁眼，对上帽檐下的那张秀气脸蛋，微微一怔。

辜意也回神，羞窘地收回目光，“那个……”

他还没来得及澄清自己并不是偷窥狂魔，阮蓄之已经起身走到墙边，勾着食指招逗了下他帽檐上的花，“找我玩？”

作者有话要说：【1】《白蛇传》

【2】分别出自《送应奉张幼度同知冠州》《水龙吟·寿李长孺》《白石郎曲》《洛阳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