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非常寂静，陆嘉弈只觉得度秒如年，恨不能把纸杯里的水喝光，又害怕真把水喝没了，再无从掩饰自己的紧张和尴尬。
英格只喝了一口，就将纸杯放下，才刚出声，就看到陆嘉弈像受惊的小鹿一样，瞪圆了眼睛扭头看她，又飞快把头扭回去。她不禁笑了一下，轻轻叫陆嘉弈的名字。
陆嘉弈不得不再次回头，别扭地望着英格。
英格望着陆嘉弈那双仿佛随时会逃开的眼睛，目光变得柔和了。她说：“我突然出现，吓到你了，是吗？”
陆嘉弈没有吭声。
“其实我不是——”
英格忽然沉默下来。
她本想说，她并不是特意要来见陆嘉弈当面解释的，但话到嘴边，猛然意识到这是说谎。
她刚刚完成东北地区的手术指导工作，接下来要去其他还不具备独立完成人工耳蜗手术的城市，途中不会经过安城。她会到安城，本来就是因为看到了陆嘉弈的私信，才突然生出冲动，把安城作为新旅途的起点。
“我对你的感情，可能比我所以为的，比你所认为的要深。”
陆嘉弈眨了眨眼睛。
英格读懂了她的表情，她没听清楚，这说明她的助听器在这短短的两三个月里老化得更厉害了。原因很清楚。黑鼓在安城东北面，气候要比安城湿润，入春后经常下雨；陆嘉弈说过她家楼房很潮，冬冷夏热；她大四下半年就一直呆在家里；这些因素叠加起来加速了她的助听器老化。
“你该换助听器了。”
英格说得很响亮，陆嘉弈被震到了。不等陆嘉弈拒绝，她说：“我来这里，就是想告诉你，我只是想帮助我的朋友，你为什么要拒绝来自朋友的帮助？”
陆嘉弈默默看着她，那意思不能更明显了。
“这是假设，如果我没有追求你，我给你一个工作的机会，让你能通过自己的劳动换取一对新助听器，你会拒绝吗？”
陆嘉弈慌张地向店里内部望去，再看向英格，眼睛里透着恼火和哀怨。可是英格又把话大声重复了一遍，逼她不得不回答：“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你一定不会拒绝的。”
过了好一会儿，陆嘉弈说：“你都这样认为了……”
“那么，你现在愿意接受来自朋友的帮助吗？”陆嘉弈还想说什么，英格又说：“你现在连我的话都听不清楚了，我是真心觉得你有必要换助听器了。”
陆嘉弈涨红了脸，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问：“人工耳蜗怎么说？”
“人工耳蜗的话，我们公司本来就有这项计划，不过我看到你的情况，了解了中国的政策后，受到启发，才划定范围，尽可能帮助错过政策的听障人士。我想你在这个范围内，应该会有很大的机会分到一个名额。没想到结果会变成这样。我感到很意外，残联这样做是没有问题，但对你不公平。所以我想应该给你一次机会。”
“可是……你见过我妈了吧。”
“嗯。你的妈妈很为女儿着想，会努力抓住一切机会。”
陆嘉弈紧锁眉头。
“我承认我利用了你妈妈，但是我希望你能知道，我并不是为了追求你才这样做的。如果我没有对你动心，只把你当成一个普通的朋友，也一样会想办法让你得到做人工耳蜗的机会，做法不会有任何变化。”
“那……小人鱼是怎么回事？”
“这个——是残联主动联系我们公司，问我们愿不愿意赞助他们。我只是问了几句，公司的人就主动向我汇报详细的情况了。”英格说：“当然，我也有想过，你可能会去看你妹妹的演出，没准我还能和你遇上呢。”
陆嘉弈无语地看向英格：“不可能。”
英格微微一笑：“如果你的妈妈拉你去呢？”
“那也不可能，我们不会出钱买票的。”
“你妹妹不会给你们留几张票吗？”
“……”
英格刚要乘胜追击，忽见陆嘉弈抬头，向她投来奇怪的一瞥，再将目光转回去，轻声说：“她……好像非常喜欢你。”
“那又怎么样呢？”
“她对你的喜欢有点奇怪。”
“……”
“我觉得，我们都有些错位了，要是——”
“陆嘉弈。”
英格的声音有些低沉，但在这样的安静的环境里，陆嘉弈不会听错自己的名字，抬起头看向她。
“你是你，她是她。”
“——”
英格的目光平静且深邃，让陆嘉弈不期然地想到，北欧的天空会不会就是这样的一种蓝色呢。可是这双蓝眼睛又太过灼热，陆嘉弈飘开了视线，只有肌肤仍在承受被烫伤的隐痛。
她缄默了片刻，缓缓地说：“我不愿意接受你的帮忙，是因为我害怕……如果我接受了你的帮忙，就不得不答应你的追求，如果不答应你，就相当于利用你对我的好感。无论哪一种都让我感到难受。”
“我知道，是我让你为难了。”英格说，“我为之前的轻率行为道歉，是我冒犯了你，希望你能原谅我。”
陆嘉弈轻轻点了点头。
“这一次，你愿意接受我的帮助吗？”
陆嘉弈还在犹豫。
英格说：“你的助听器已经撑不住了。”
陆嘉弈摸了摸自己的助听器，无可奈何地意识到，如果不抓住这次机会，她面临的困难和麻烦会更多。她只好点头。
英格笑了，从沙发边的杂志架上抽取一本助听器价格表，直接从过万的那一页开始翻，问陆嘉弈有没有看好的。陆嘉弈好一阵子没说话，最终抬头幽幽地白了她一眼。
“如果是员工，可以用成本价购买，我和许店长还能帮你再压低价格，实际到手的话，一对助听器应该可以用六千买下。”英格将手点在一只价格在一万六的助听器页面上。
陆嘉弈说：“只要你们觉得合适，我没有意见。”
“你看这款怎么样？”
陆嘉弈定睛一看，是五万多一只的高档助听器，没能绷住，气得抬手打了一下英格的手：“你是想让我在这里给你打一辈子工吧。”
“我可没这样说。”英格笑着收回手，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雨还在下，不过再没有刚才那样声势浩大了。她指向另一只型号的助听器对陆嘉弈说，“我建议你买这个，防水，也就多花你一千的事。”
陆嘉弈也看到了外面的雨水，想到了自家的潮湿环境，没再拒绝。
“我想店里应该有产品，现在就开始验配吧。”英格拉起陆嘉弈的手，进入许店长的办公室，“许店长，请帮忙找出至音06型号的助听器，现在就给她配上。”
许店长高兴地从办公桌后站起来，“好啊，我这就带嘉弈找！”
验配中心之前给陆嘉弈建过档，测过听力，这些步骤可以直接跳过，直接调试助听器。花了一个多小时，陆嘉弈的耳朵两侧都验配完毕，只剩下长时间的追踪调试。然后许店长取来橡胶泥给陆嘉弈做耳印，准备做耳膜。
陆嘉弈只能先用耳塞配戴新助听器，听到了很轻微的啸叫声，但这已经比原先的老助听器要好得太多，杂音褪去，世界仿佛都变得安静了。
英格问：“感觉怎么样？”
陆嘉弈眨了眨眼睛，有些讶异地看向她：“你的声线原来是这样的。”
“是什么样的？”
“唔……好像要更柔和一些，没那么沙哑。”
陆嘉弈注意到英格在看着自己，下意识别开视线，看到外面不知何时不再下雨，西面放出满天霞彩，让洗刷一新的城市沐浴在温暖的橘色光辉里。
“到外面去听一听吧。”
陆嘉弈推开玻璃门，来到门外，发现外面的声音是这样清晰，是这样有层次感，再也不像过去那样，仿佛被一层电子音笼罩着，无休无止地吵闹着。
在马路上奔跑的汽车声最喧闹，忽然传来几声喇叭，像从纸面上跳出来。风急速地流动着，呼地穿过她的身体，当它远去的时候，陆嘉弈才意识到那是风声。有人走过浅浅的一层水洼地，发出踩水声。一声细微的啪从后方传来，她回头，发现屋檐上正凝成一粒大水珠，坠落在门前的水泥地上，又发出一声啪，清脆、响亮。
她很珍惜这样的时间。
因为她一旦适应了这样的听力，世界就会再次恢复吵闹的本色，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无比清爽，充满层次感。
陆嘉弈伫立在店门前，一直听到丧失了如同在冥想中顿悟的分辨力，方才回到店里。
“这款助听器真的很棒，店长真的好厉害。”
“是吧，这就是我们验配师存在的意义了。”许店长说，“等耳膜做好，再戴上助听器，你会听得更清楚。今天就戴新助听器回家吧。”
“谢谢店长。”
“不敢当，你该谢谢施董事。”
陆嘉弈又笑着看向英格：“谢谢你。”
“不客气。”英格也笑了，对许店长说，“我要赶飞机，先和陆嘉弈一起离开。”
“好的，慢走。”
英格拦了辆出租车，送陆嘉弈到快轨车站，特意下车，对陆嘉弈说：“今天我们还是朋友，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我就是你的追求者了。”
她微笑着，低垂的眉目柔和朦胧，蓝眼睛在大楼的阴影下变得深邃悠远。
陆嘉弈感觉自己仿佛被英格的目光笼住，全身皮肤像触电一样战栗起来。咚——咚——咚——有什么声音在回响，似近似远。她只能怔然看着英格钻进出租车，看着出租车驶上马路融入车流远去。晚风徐徐吹来，陆嘉弈越发觉得自己浑身发烫，仿佛得了高烧。
路灯亮起，霓虹闪烁，夜幕即将降临。
作者有话要说：我要没存稿了！每天龟速码一二百字……看来一周两更很快会成奢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