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嘉弈静静地看着英格和父母谈话，时而对陆嘉棋打手语，又经常会朝她露出微笑，和她搭话，心里渐渐生出一种奇怪的，异样的感觉。

她觉得自己好像在看一出戏。

英格当然没在演戏，但她坐在那里，就令这席简陋却努力丰盛的家常餐桌摇身一变，变成一幅西方古典油画。英格的金发放出柔和的光晕，仿佛有画家为她打上了顶光，其他人都是配角，将目光投射在真正的主角身上。

要为这幅画取名的话——

贵族与贫民。

陆嘉弈忽然记起陆嘉棋曾经很生气地告诉她，英格是贵族。她本来是不以为然的，还觉得太封建腐朽。可是此时此刻，她强烈地意识到，这件事早已静默且深刻地烙印在她的认知里，只等在适当的时候——比如现在——跳出来。

她移开目光，看到父母朴实的脸摆出拙劣的笑容，眼里透出诚惶诚恐的目光，说话乍一听出自肺腑，却又处处透着不自然的文饰。

陆嘉棋就别提了，比爸妈还夸张。

她只得再次移开目光，看向桌上，捡了一块虾仁默默吃下肚。

“……哎呀，这孩子就是个闷葫芦，不爱说话的。”

母亲的声音传了过来，又是那句熟悉得令耳朵生茧的话，她跟人都这样说自己的女儿。

虽然徐抱秋说的是事实，陆嘉弈却每每不爱听。她下意识微微蹙眉，只是一瞥，正好与英格对上了视线，不由得一愣，又飞快错开了目光。

她真没有话可说。

好不容易捱到大家吃得差不多了，陆嘉弈急忙起身收拾碗筷，徐抱秋帮忙端剩菜，陆鸿文拿块抹布过来，把桌上的残骸垃圾归拢到垃圾桶里，再擦干净桌面，陆嘉棋左看看右看看，急中生智，问英格要不要喝水。

英格答应了。

她呷着水，和陆嘉棋说话，眼角余光看到徐抱秋和陆鸿文都退出厨房，只管剩陆嘉弈系上围裙，打开水龙头接了一盆水，倒进洗洁精，拿起一块奇怪的东西开始刷碗。

英格不认识那是什么，问过徐抱秋，才知道那是晒干的老丝瓜剥皮后剩下的瓤，俗称丝瓜络。她很自然地问起来：“你们家分工很明确啊，平时也是这样子，阿姨做饭，吃完饭大家帮忙收拾，陆嘉弈刷碗吗？”

“对的，这孩子很孝顺的，经常帮忙做家务活。”徐抱秋说，“嘉棋要跳舞，得保养好手脚，不能把手弄糙了，不然我早就叫她和嘉弈轮流刷碗了。”

陆鸿文被陆嘉棋踢了好几脚，没奈何，张口说：“那啥，老徐，你先给年轻人聊天的时间吧，咱们也别老拉着人家讲鸡毛蒜皮的事啦。”

徐抱秋本要反驳，却见对象正拼命向她使眼色，然后视线飘了过去。她跟着看过去，发现陆嘉棋正瞪大眼睛盯着他们，一副急得不得了，随时会发火的样子，这才领会，讪讪地说：“不好意思啊，我们净跟你聊年轻人不爱听的事了，让你见笑了。嘉棋想跟你说说话，我们就不打扰你们年轻人聊天啦。”

“哪里的话，我觉得很有意思，以后还有机会的话，再来听你们讲过去的事。”英格起身，和陆嘉棋去她们的屋子坐坐。

她进去后，才看到门右手边有一个手打的木柜子，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称不上好看，和徐抱秋、陆鸿文屋里的那个柜子是一套的，想来就是陆嘉弈、陆嘉棋的爷爷留下来的几件家具。

姐妹俩的床都是铁床，徐抱秋说是从陆鸿文单位宿舍拿来的淘汰物件。床单洗得发旧，下面垫着褥子，不知道躺起来是什么感觉。

陆嘉棋让英格坐在陆嘉弈的床上，自己坐在她的那张床上，和英格面对面聊天。

这正中英格下怀。她坐上去，发现没有想象的硬，但也没有床垫的弹性。

叠在床头的被子和枕头上飘来淡淡的气味，英格不动声色地嗅了一下，不是洗衣液、洗发精等的工业香气。这股气味是这样淡，近乎无臭，完全被陆嘉棋身上的廉价化妆品香味压住了。

英格不着痕迹地摸了把陆嘉弈的枕巾，在做手势的掩护下，很自然地放在鼻下闻了一闻，是年轻健康的东亚女孩保持清洁才有的体味。

如果我能抱住她——

脚步声响起，英格忽地打了个噤，看向门口，陆嘉弈出现了。

陆嘉弈赤着刚洗过的手，扫了一眼英格，视线向下落到床上，回身走了，不一会儿就搬了折叠椅回来，放在书桌边上坐下，翻开一本书看了起来。

“不和我们一起聊天吗？”

陆嘉弈看向英格，再看了一眼陆嘉棋，扭回头，“你们自己聊吧，我还有书没看完呢。”

英格看向陆嘉棋，果然看到她眼里隐约流露出的焦虑和担忧。陆嘉棋确认姐姐没有兴趣参与她们的聊天，神色缓和，变得轻快了。英格心里暗叹一声，继续和她聊天。

陆嘉棋经常被人捧着，少有人知道她擅于察言观色。她兴致勃勃地说着自己的衣服是由谁送来的，化妆品又是谁帮买的，还吐槽陆嘉弈的审美太朴实老土。于是她观察到英格的面容虽然保持着一贯的温和，眼睛却渐渐冷了下来，不时还会走神地看一眼屋里的一隅，或者望一眼窗外的天空。

她不安起来，想要转换话题，情急之间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忽然，她记起自己和英格是因为舞蹈表演才认识的，就转而谈起自己跳舞的经历。她看到英格的眼睛终于长久地落在自己的身上，暗暗松了一口气，脸上笑容也渐渐变大。

“周团长想让你们一起跳舞，但她不肯？”

“对，她老讨厌（跳舞）了。”陆嘉棋比划道，“她跳舞没我好，很别扭。”

英格好笑地望了一眼陆嘉弈，再回头跟陆嘉棋说：“刚才，我没看到你们一起跳舞的照片，是没拍吗？”

“好像有一张，你等我，”陆嘉棋跳下床，去父母的房翻了半天，终于找出另一本相册，拿来给英格看。

英格翻看相册，看到姐妹俩在语训班时代的表演相片，两个人几乎一模一样，如果她们不说，外人肯定分不出谁是谁。别说别扭了，分明跳得很开心。姐妹俩发生变化，出现巨大的分歧，一定是在小学时代。

陆嘉棋等英格看完相册，说：“我们下周要排练新的舞蹈，是从京城发来的，你会来看吗？”

英格来了兴趣，“是小人鱼吗？”

“对对。”

英格想了想说：“什么时候？我看看有没有时间。”

“好像是从周三开始练。”

英格点点头，扭头叫了两声陆嘉弈，对她说：“陆嘉棋说她下周三开始排练小人鱼，你有没有兴趣去看？”

“没有。”

“去看吧。”

“为什么？”

“我想和你去看。”

“我没兴趣。”

“有免费的表演可看也没有兴趣吗？”

“嗯。”

“你对他们会怎么演绎小人鱼一点兴趣也没有吗？”英格说，“我听你妈妈说，你写论文的时候，看了好多本安徒生童话集。”

陆嘉弈吐了一口气，妈妈这个大嘴巴，怎么什么都跟别人讲。她扭头再次看向英格，“我是在研究不同版本的翻译在语言上的应用，对故事的展示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又不研究故事讲什么。”

“里面包括小人鱼吗？”

“……小人鱼没有，”陆嘉弈说，“只包括《海的女儿》。”

英格笑了起来。

陆嘉棋左看看，右看看，发现英格脸上的笑意变得是那样生动，是那样快乐，眼睛在闪闪发光，嘴角弯弯，露出洁白的牙齿。她的脸不知不觉拉了下来，眼睛变得酸涩，狠狠地盯着陆嘉弈的背影。

“总得有人陪我呀。”

“不是她叫你去的吗，让她陪你啊。”

“她要上台表演，有人能陪我说说话就好了。”

“他们的团长老师会很乐意陪你说话的。”

英格盯了一会儿陆嘉弈，忽然说：“黑鼓好像有很多景点，你能带我去参观吗？”

陆嘉弈惊讶地回头，“你说什么？”

英格重说了一遍。

陆嘉弈刚微微蹙了一下眉毛，就听英格说：“你不愿意陪我去看她们表演，我能理解，也确实有人陪我说话。可是这里我完全不熟，只有我一个人去，没人陪我，我感到好寂寞。”

她无言以对，还感到有些过意不去。

“好吧……下次你有空的话，我带你在黑鼓转转。”

“我很期待下次的出行，等我的私信。”英格笑着转回头，跟陆嘉棋打手语，“我下周周六或者周日会去看你们的排练。”

陆嘉棋看到这个好消息，有些怏怏不乐的神色一扫而空。

“能不能给我你的手机号，加微信□□都行！我好去接你！”

英格同意了，接过陆嘉棋的手机，输入自己的手机号码。她看看时间，天色不早，便起身对姐妹俩说：“我要走了，今天谢谢你们的招待。”

“我送你！”陆嘉棋跳下床，踩上拖鞋。

陆嘉弈懒得动，想了想，还是起身送英格到餐厅兼客厅。徐抱秋和陆鸿文听到英格要走，连忙过来送她，说些挽留的客套话。

英格看到陆嘉棋都换上了鞋，而陆嘉弈却一动不动，杵在厅里跟父母站在一起，就望着她。

徐抱秋看到只有陆嘉棋要下楼，便对陆嘉弈说：“你也去送送人家呀，人家不认道，你不得送送。”

陆嘉弈抿起嘴，瞪了英格一眼，老实换上凉鞋，跟着英格和陆嘉棋下楼。

简陋的楼房走道上回荡着三人的脚步声，英格在最下面，陆嘉弈在最上面，陆嘉棋在中间。

英格走下楼梯拐角，略一抬头，就能对上陆嘉弈，蓝眼睛总会一闪一闪，波光温柔。

陆嘉棋站在拐角平台，也跟着看向陆嘉弈，发现她的视线却落在水泥台阶上。

她感到自己像一个多余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3-06-12 20:14:03~2023-06-17 15:59: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沉默 5瓶；17585794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