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说她是完美的人。
英格并不承认。只不过在学习上还是为人处世上,她做得很得心应手,比周围的人要好上一些,很少犯错罢了。因此,当她犯下错误时,难免会觉得很稀奇,很惊讶,并反思自己哪里做得不对,能否及时改正,保证以后不再犯类似的错误。
琼感到被冒犯了,仍然愿意和她交朋友。英格很感谢她,越发想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她没有直接问出来,这大概是自尊心作崇,或者感到这是一个挑战。如果她能破解这个谜,就能变成更好的人,这会让她非常有成就感。
于是她真的和琼交起了朋友。
她和琼也确实成为了朋友。
时间一晃过了十八年,答案也早就找到了。
只是每次听到别人提起琼,她的心底仿佛被划了一道细痕,不痛,也不鲜明,深深藏在潜意识的海底,若隐若现。水流一冲,就有沙泥将之掩没了。
究其原因,是她当初说错的那一句,让琼窥见了她的本性。
如今又有些不一样。
这次想起琼,像海风吹过树梢,风已过,树梢仍然轻轻地在她的心尖上摇摆,发出沙沙声响。
旧友聚会既散,她便回到自家的别墅,参加家人举办的BBQ聚餐。
站在草坪向下望去,大半个米科诺斯岛尽收眼底。
微风吹过暗蓝的海面,落日在天地间点燃了一片金色火海,层层叠叠的白房子亮起了星星点点的光,音乐混和着三角梅的香气,烧烤的烟火乘风而上,与身后的欢笑声、唱片播放的摇滚乐队歌曲水乳交融。
英格举着一台单反相机取景,迟迟没能拍下。
“你在做什么呢,不过来吃美味的司康吗?那可是珀内尔精心制作的,不大吃一顿就要辜负美食了。”
尼尔森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英格放下单反相机,回头看向哥哥。
尼尔森敞开着大花衫,穿着大裤衩子,趿拉着拖鞋,骄傲地露出晒成小麦色锻炼得精壮的肌肤。他的双手分别举着几串肉和一块司康面包,精心修剪的胡子上沾了几滴油和面包屑。
英格笑了。
尼尔森将肉串和司康面包递给英格,看着妹妹吃,说:“你去和朋友碰头回来,就一直闷闷不乐的,是发生了什么吗?”
“没有。”
“喔,”尼尔森说,“那就是听说了什么。”
英格哭笑不得,却也没说什么。说多了只会越描越黑。
“我说,你是不是想起了琼?”
英格差点没被噎着,抬起头看向尼尔森。
“为什么会这样想?”
她并不认为哥哥能这么精准地猜到原因,多半还是家人们起哄的后续。无论父母还是哥哥姐姐,都对她的第二春好奇死了,非常想知道是什么人能打动她。偏偏线索还是她自己送给尼尔森的,他知道了,就等于全家人知道她动心的对象是个聋人。这样一来,他们会联想到琼就很自然了。
虽然她初恋对象不是琼,陆嘉弈和琼也不像。
尼尔森说:“还用问,你这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就和十八年前一模一样嘛。”
英格看着手里吃到一半的司康,想叫尼尔森打住。
尼尔森自顾自地说:“你那会儿不是和琼来往很频繁吗?有一天,你忽然拉着一张脸回来,好长时间都是这副样子,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我们还猜你是不是失恋了呢。”
听到这里,英格忍不住说:“不是,我根本不是失恋。”
尼尔森看向英格,发出“呣呣”的声音,上下左右观察她的神态,这才半信半疑地说:“看来好像真的不是失恋哦。”
英格刚要松口气,就听尼尔森说:“看来那个中国人还没甩掉你,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
英格只好把剩下的司康全扔进嘴里,狠狠地嚼了几下吞掉,郑重地说:“尼尔森,我得跟你澄清两件事。”
“什么事?”
“第一,我还没追求成功那个中国人。”
“啊?”
“第二,我和琼从来也没谈过恋爱。”
尼尔森不知所措地摸着胡子,好半晌才说:“……是我们搞错了?当年居然不是失恋?那你——是为啥呢?”
英格举起剩下的烤肉串放嘴边咬,向家人们聚集的餐桌走去,“我没有回答你的义务。”
“嘿!嘿!”尼尔森跟了上来,“我们可是在关心你呐!”
“少来,看我热闹还差不多。”
“才没有的事,我们就是关心你嘛,好不容易看到你谈个对象。哎,算了,你还没追到人家,就不扎你的心了。不过,琼是怎么回事啊?你们后来不是还来往吗?我还以为你们恋爱不成,友谊还在嘛。”
英格看向尼尔森这个大嘴巴,有些心塞,看来他是家人们派来的先锋。若不能堵上他的嘴,接下来就要面临施特林泽家四代人的轮流上阵嘘寒问暖了。她叹了口气,停下脚步,面向尼尔森。尼尔森眼巴巴地望着她,让她忽然生出些好笑和温暖的心思。
“其实也没什么,”英格略略一顿后说,“只是琼让我认识到自己没那么好罢了。”
尼尔森愣住了,摸着胡子好一会儿,说:“怪不得打那之后,你变得更谦虚了。你心里一定很难受吧。”
“已经过去了。”
尼尔森瞅了一眼英格,“我看不见得。”
英格懂他的意思,下意识想要解释,话到嘴边,忽然又失去了辩解的兴趣,苦笑着摇摇头,搂住尼尔森的肩膀,“你还是再跟我讲讲你是怎么追到达玛的吧。”
尼尔森嘴角一咧,很高兴地跟英格絮叨起他和老婆当年的爱情故事。
愉快的晚餐时光很快过去了,别墅里的人们都进入了梦乡。英格走下楼梯,在厨房里自磨了一杯咖啡,坐到厅里靠窗的沙发上,望着外面的夜色,潮水通过窗口,一声声撞击着她的心房。
不知过了多久,英格又去磨了一杯咖啡,上楼回到自己的卧室,打开笔记本电脑,进入Facebook,在关注页面找到琼,点进她的主页,一条一条地阅读起来。
琼忙起来很少发东西,闲下来的时候平均每天会发两三条信息。最近她发了和恋爱、结婚、度蜜月相关的内容,能完整且清楚地认识到她的婚恋经过和心路历程。
英格读得格外仔细。
可这些好像无济于事。
被琼唤起的感情和思绪仍在不受控制地扩散,并将她的心灵向下拽动。
明明琼和陆嘉弈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但她们之间的唯一联系,还是让她不可控制地想到,自己是不是犯了和当年一样的错误。
“我对你有些改观了。”
“你有这么在意吗?”
“那我就告诉你吧。”
“你这个人啊,哪里都好,就是——”
英格闭上眼睛。
“——太高高在上了。”
“你比谁都更自我中心,只不过你一心要做个完美的好人,大家才看不出来吧。”
琼哈哈笑出声。
英格笑不出来。
虽然当时为了不让琼多心,她最终还是微笑了。琼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再也没谈起过相同的话题。
可是每每想起来,英格仍然觉得扎心。
“你会高高在上是出身使然,又不是存心的,我没往心里去,你也不要往心里去。”
虽然琼有安慰她,但她没法接受。
今天听到朋友提起琼,英格就免不了记起往事,记起她说过的话,然后想到——
她是不是又犯了和当年一样的错误。
她的追求对陆嘉弈而言是不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她在追求陆嘉弈的过程中,会不会在无意中又犯了高高在上的毛病。
显示屏幽蓝的光相当刺眼,英格垂下头,双手撑着额头。
今天一张照片都没能拍下来,遥远的东方此时正在迎接黎明吧,陆嘉弈应该还在床上沉睡,她会做什么样的梦呢?
琼说她和男友相处感觉非常舒服,又非常激情,彼此都深深相信遇到了命中注定的伴侣。
她和陆嘉弈并没有这样的感觉。
要不要问问琼——
英格注视着显示屏,最终还是把Facebook的页面关掉了。
屋子里一下子没有了光。
在黑暗中,只会更清楚地看到自己的黑暗。
英格静静地坐着,仔细地回忆着她和陆嘉弈相处的每一个细节。
陆嘉弈和她在一起有变得开心吗?是她希望陆嘉弈开心,还是希望陆嘉弈因为她而开心呢?
如果今天没有听到琼的消息就好了。
英格想起了前些天对陆嘉弈说的话。
“人和理想中的自己是有距离的。”
“一个人只有在想成为更好的人的情况下,才会认知到自己的错误,才会想要去纠正它,才会为此感到痛苦。”
那是她的肺腑之言。
只是那时候说得多么轻松,现在想起来,每一个字都是那么地沉重。
在陆嘉弈眼里,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良久,一声轻轻的叹息在黑暗中响起,又很快地消融于黑暗中。
希望陆嘉弈没有在等她的照片。
希望陆嘉弈有在等她的照片。
作者有话要说:英格真的好难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