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嘉弈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变得非常轻盈，不断地向上飘去，好像一只泡泡。光芒透过她的身躯，照亮了她的内心，她的灵魂。

玻璃一样的天空越来越近，她无端生出了一丝惶恐和迟疑。

她真的可以飞这么高吗？

天国的大门是黯淡的黄铜色，异常沉重。门扉缓缓而迟滞地洞开，内里没有像陆嘉弈预想的那样，有光芒争先恐后地拥挤而出。也没有灿烂奇异的鲜花树木，没有美丽健壮的珍禽异兽，没有纯洁动听的天使歌声，没有辉煌壮丽的巍峨宫殿……什么也没有。

那里只有玻璃似的天空。

就好像那扇门只是一个装饰品。

那真的是天国之门吗？

陆嘉弈的身体陡然一沉，开始向下坠去。

她心里一惊，急忙向上挣扎，可是身体仍然继续向下坠落。越来越快。

绝望攫住了她的身心。

终于，她就要坠落在大地上，身体即将支离破碎——

陆嘉弈惊醒了。

她急促地呼吸着，摸了一把额头，全是冷汗。

凭心而论，这个梦并不可怕，也不恐怖，然而让她心里很不舒服，耿耿于怀。

梦的前半段好像是小人鱼的结局，那个看似光明美好的结局。

后半段又是什么？

为什么她会怀疑那不是天国？既然心生怀疑，又为什么要努力向那里挣扎？

总该有个缘由啊。

会是昨晚睡觉前看安徒生童话的原因吗？

陆嘉弈闷闷不乐地看向床头柜，那里应该有一个夜光闹钟来着。时间显示九点半。她思考起来，这表是不是坏了？

发着萤光的秒针不断地绕圈，分针前进了一格。

陆嘉弈猛然清醒，她起来晚了！今天还是上班日！

她慌张地掀开毛巾被，下了床，想要换上衣服，却发现衣服根本不在屋里。方才记起，昨天冲澡的时候，衣服让英格拿去洗了。说是一晚上就能洗好烘干。

陆嘉弈简单地梳洗一番，戴上助听器，推门出墙头马上，看到主卧室的门是关着的，只能下楼碰碰运气。从餐厅里飘出浓郁的咖啡香，还有煎面包的香味，陆嘉弈便知道英格就在那里。

英格坐在餐桌前，正在喝着咖啡，面前是两盘剩下面包残渣和油渍的碟子。阳光穿过南窗，将她照得闪闪发亮。她看到陆嘉弈，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早上好。”

“早上好。”

陆嘉弈讷讷地说着，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就见英格起身，从料理台上端来一碟煎鸡蛋、一碟涂了黄油，叠满生菜、番茄和培根的简易三明治，放在餐桌的另一侧。

“喝牛奶吗？要热的还是凉的？”

陆嘉弈本想拒绝，但肚子空落落的，难受得很，改变了主意，“要热的。”

英格将一杯牛奶放进微波炉加热，对陆嘉弈说：“我已经跟许店长说了，你今天可以休息一天，明天看情况再决定要不要上班。不会扣你的工资。”

陆嘉弈呆了一下，轻声说：“谢谢。”

叮——微波炉发出了通知声。英格将牛奶取出来，放在那碟三明治边上。

“早饭就慢慢吃吧。”英格取来一双筷子，摆在碟子的右手边，“吃完后，再想今天要怎么度过吧，不要着急。”

陆嘉弈只能点头，拉开椅子坐下，开始慢慢享用这顿简单又不失营养和美味的早餐。

英格坐回去，继续喝咖啡，香气缭绕。

如果没有心事，这本应是一个静谧闲适的早餐时光。可惜陆嘉弈有心事。

她虽然不用担心上班的事，却不得不想白天要怎么度过，要不要早点回家，要怎么跟爸妈说昨天晚上发生的事，还有——要不要狠狠骂陆嘉棋一回，虽然陆嘉棋未必会认账。

英格放下空了的咖啡杯，“想好今天要怎么过了吗？”

陆嘉弈抬起头，英格重复一遍，方才听明白，“没有。”

“你想回家吗？”

陆嘉弈犹豫着。

英格脸上带着笑，“那你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出去玩？”

“你今天没有事？”

“没有。”

陆嘉弈怀疑地看着英格。英格只是微笑。她很快明白过来，今天无论如何，英格都会推掉其他事情，专门陪她。这让她很开心，又感到了沉重的负担，暗暗后悔，早知道刚才就该作出决定，早点回家，不用面对英格的体贴了。

英格先带陆嘉弈去租车行，租了一辆大奔，再去星汉广场遛弯。

陆嘉弈第一次坐豪车，感觉很新鲜，好奇地看着车里的内饰，处处都和出租车不一样，宽大又舒适。

英格听到陆嘉弈的感想，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陆嘉弈看着英格沉静的侧脸，欲言又止。

英格睃了她一眼，“你有话就说吧。我会听着的。”

陆嘉弈被说破，薄薄的脸皮顿时变红。想了想，还是“不耻下问”了，心里念叨这都是为了取材。

“我本来以为昨晚你会拉着我聊天……”

“你需要休息。”

“不需要发泄吗？”

“昨天晚上不是时候，你刚刚遇到了那样的事，还被警察盘问。”英格若有所思地说，“你昨天的表现很好，能够很好地回答警察的问题，可这也给你带来了不必要的心理负担。再加上时间太晚了，我觉得你最需要的就是休息。”

“那你还让我看书。”

“你多半是睡不着的，能看点什么打发时间也好。你又没心思看书，没准很快就困了。”

陆嘉弈无话可说。

“昨天警察跟你说的话，你听清楚了吗？”

“什么话？”

英格了然地看她一眼，“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不要喊‘救命’，要喊‘人贩子’‘杀人了’这样的话。”

陆嘉弈眨了眨眼，好半晌才慢慢地把英格的话和警察的话重合起来，恍然大悟。

英格忽然腾出手，轻轻摸陆嘉弈的头，“你都那个样子了，我再拉你说话，不是非常不懂事了么？”

陆嘉弈笑了笑，轻声说：“谢谢。”嗓子仿佛含住了一包泪。

过了一会儿，英格说：“不要再谢我了，这会让我怀疑起自己的记忆。”

陆嘉弈愣愣地问：“为什么？”

“我是不是没有告诉你，我要追求你？”

陆嘉弈的脸涨红了，默不作声。

“所以你没必要道谢。”

“……谢谢还是要说的……”

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星汉广场。英格将车子停在停车场，再和陆嘉弈一起走到广场，环顾四周的风景。游人很多，有外地的，也有本地的，声音远近交织。不时有游客骑着双人自行车、三人自行车悠闲路过。

她们沿着广场中央观看铜像，数数有多少足印，走到广场中央尽头，仰头阅读纪念碑上的文字。英格看不懂行楷书写的繁体字，只能连蒙带猜，认错了几个字。陆嘉弈含笑纠正。

然后她们越过纪念碑，来到海边。

海鸥在天上盘旋鸣叫，海浪的声音一波又一波，风从海上来，将两人的衣服吹得簌簌作响，带来了海洋特有的腥气，陆嘉弈甚至能分辨出其中掺杂的海藻味。她忽然想到英格刚从米科诺斯岛回来，回头问：“爱琴海很漂亮吗？”

“漂亮。”

“颜色比这里的要蓝吗？”

“嗯，要蓝一些。”

“噢……”

一艘游艇自西而来，在蓝色的海面上驶出一道白线，划了个大弯，向南面的水平线驶去，不久就变成了一个小白点。

“这里附近应该有游艇出租，”英格回头看向陆嘉弈，“有没有兴趣坐游艇？”

陆嘉弈眨了眨眼睛，露出疑问的眼神。

一道传统的手机铃声响起，陆嘉弈低头摸裤兜，取出老式直板手机，看了一眼，“是我妈。”

她接听了电话。

英格在旁听着，听出徐抱秋问她在做什么，什么时候回家，忽然出声：“我们在外面吃饭，下午我送你回去。”

陆嘉弈抬眼看她，听明白英格的话，刚略略迟疑，便见英格伸出手，颇有点要替她打电话的意思，急忙把英格的话转述给徐抱秋，收起了手机。

英格拉着陆嘉弈的手，一边走一边说：“这里应该有游艇出租，等我打听清楚，咱们也坐一辆出海。”

陆嘉弈下意识说：“我还没答应你哪。”

“你会答应的。”英格回头笑着，“你生日就快到了，不是吗？”

“你怎么知道？”

“上次去你家，你妈告诉我的。”

陆嘉弈露出了懊恼的表情，那是发现自己好笨的模样。英格轻轻笑了。

“那也不是我答应你的理由。”陆嘉弈反击道。

“我会想办法让你答应的。”

直到下午三点，她们才离开星汉广场。英格将车开上高速公路，直接送陆嘉弈回黑鼓城，一直送到陆家楼下。

“我送你上去吧。”

陆嘉弈下意识地阻止她，“你在的话，爸妈就不好跟我说话了。”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想送你上去。”

“算了吧。”

英格注视着陆嘉弈，看到她没有任何动摇，露出一副觉悟的神情，微微笑了。

“要是难受，就找我说说话吧。我会一直等你的。”

陆嘉弈也笑了：“谢谢你。”

英格的笑容霎时变得无奈。陆嘉弈一怔，回过神来，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陆嘉弈上楼，转了个弯，略略低头，还能看到英格。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下坠，而英格的衣衫在反光下发亮，看起来是那么轻盈。

不期然间，她记起了早上的那个梦。

接着，一个童话浮现出来，那是一个让她从小就留下印象的童话。在写毕业论文的时候，顺便重读了一遍。她才发现自己一直以来记住的结局，并不准确。

不是人坠落，而是天国沉陷。

然而要说她记错了，又不全然是。

安徒生用了复杂的比喻，需要稍微想一想才能理解。因此她小时候理解的结果对了，过程却记错了。

陆嘉弈继续向上走，下意识向下望去，只能看到楼梯，再看不到英格的身影了。

说起来，英格有在王子忍不住去亲吻仙女的那一段边上，写下了几个单词。

可惜是丹麦语，不知是何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