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握着方向盘,默默注视着马路对面,仿佛在看一出无声戏,手指关节渐渐紧绷,无力感却无孔不入,从骨头渗入血肉,从血肉直入心灵。
在看到陆嘉弈的短信时,英格就知道姐妹俩将会有一场争吵。她表明要过去找陆嘉弈,迟迟没有回音,这更坚定了她的猜测。她想要去找陆嘉弈,理智却告诉她,最好不要过去。
陆嘉弈并不期望她过去。
理由显而易见。
如果她是陆嘉弈,一定不愿意让她看到自己这么狼狈的一面。
英格想要移开目光,然而眼睛偏有自己的主意,准确地锁定在陆嘉弈身上。她清楚地看到陆嘉弈是怎么叫住陆嘉棋的,又是怎么激动地掏出手机,怒气一步步升高,打手语一步步逼迫陆嘉棋,终于将陆嘉棋激怒,遭到撕打,只能毫无章法地格挡,陷入和陆嘉棋一样狼狈的境地。
她的心情变得非常微妙,不忍和兴奋交织在一起,直至水乳交融,难分彼此。
应该把目光移开的。
可是,陆嘉弈和她的孪生妹妹遥遥相对,站在偷偷围观她们撕打的人们中央,衣衫妆容凌乱,却又无比安静地盯着对方。这是多么富有戏剧性的场面啊。这是多么漂亮的构图啊。这是陆嘉弈笔下的礼安无论如何也不会表现出来的,真实的自我。
琼那双清澈的蓝眼睛望着她。
“你这个人啊,哪里都好,就是——太高高在上了。”
真的是这样吗?
不,琼说的是对的。只是她没能看全,也许她只是没全说出来。
陆嘉弈转过身,提了提被拽落的背包,向来时方向踽踽走去。
陆嘉棋一动不动,盯着她的背影,孤独且憎恨的目光不断延长。
英格开动车子,到前方调转车头,缓慢地追上去。掠过陆嘉棋的时候,她的眼角余光微微一瞥,望见她脸上未干的泪痕,痛恨仍执拗地停留在脸上。和陆嘉弈不一样,这是一只鲜活的小野兽,有着本能的獠牙和爪子。
陆嘉弈转过街角,方才一边走一边扶正背包,整理衣衫,捋齐头发,重新扎起马尾辫。
太狼狈了。
怜悯难以抑制地升起。
英格望了一望陆嘉弈的背影,开动车子,沿着大道直行,很快就通过了路口。
开车需要专注,但这只是一门需要熟练度就可以自动完成的手艺,谈不上有多难度。英格不时关注路况,又分出一些思绪,去追想陆嘉弈方才的模样,去思考要怎么说服她,让她点头同意和自己约会。
陆嘉弈将来会愿意给她看自己真实的,不加遮掩的,如此脆弱不堪的一面吗?
英格将车子停在快轨站附近,安静地等待着,目光落在来往的路人身上。过了好久,陆嘉弈终于出现。英格下车,快步走过去,叫了两声“陆嘉弈”。
陆嘉弈没有听到她的声音,目光飘渺,忧思重重。直到英格轻拍她的肩膀,方才如梦初醒,戒备地掉过头。当她看清是英格时,身子松弛下来,眉头微蹙,眼里满是不解的惊讶和不想遇见她的情绪。
英格的视线落在陆嘉弈脸上,抬手想去抚触那三道红痕,“怎么受了伤?”
陆嘉弈想要捂住脸庞,却慢了一步,只能僵硬地任由英格摸她的脸。半晌憋出一句:“被猫抓的。”
英格微微一笑,“你见过陆嘉棋了吗?”
陆嘉弈没有回答,反而扫了她一眼,“你怎么在这里?”
“我说过,我会来找你的。我希望能给你过生日。”
陆嘉弈抿起嘴,看上去就是一副思考怎么拒绝她的模样。
“你和陆嘉棋吵架了吧。”
陆嘉弈脸色不自然,想要否认,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你现在回家还要看到她,我想,你们大概还会吵起来的。”
“为什么会这样说?”
“你的表情告诉我的。”
陆嘉弈感觉不对,又想不出哪里不对,只能生闷气,气自己为什么这样喜怒形于色。
“今晚跟我出去玩,忘掉今天的不愉快,好吗?今天可是你的生日。”英格见陆嘉弈的神色有了松动,“我为你准备了生日蛋糕。要是你不去,就浪费了。”
“你送人就不浪费了。”
“我无人可送,再说了,送给你不是更好吗?”
“你可以送给陆嘉棋。”
“我又不喜欢她,为什么要送给她。”
陆嘉弈轻轻别过脸,抬眼看她,“你不是要和她见面?”
英格笑了,满心愉悦,“我只是想再次拒绝她。”
陆嘉弈无话可说。
英格见她不说话,也没有走开,便拉起她的手,毫不犹豫地向租来的车子走去。
陆嘉弈犹豫起来,就这样被她拉着走,一直来到车子边上。她发现车标是宝马,疑惑地看向英格:“原来的呢?”
“我听说中国的女生比较喜欢宝马。”
陆嘉弈没有说话,只在英格替她开车门的时候,才在心里嘀咕:又不是所有的中国女生都这样。
英格开动车子,向星汉广场方向驰去。
陆嘉弈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她第一次发短信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你虽然有我的手机号,但从来没给我发过短信。”
“她没解释吗?”
“说是电脑坏了。”英格微微一笑,“可是,她不会使用标点符号。”
过了一会儿,陆嘉弈微微叹了口气。她知道英格会认出来,但没想到会这样快。
车子驰过星汉广场,继续向西行进,穿过别墅区,最后停在一家立面由玻璃组成的游艇俱乐部停车场里,两人下了车,步行至码头入口。
这是陆嘉弈第一次看到安城的游艇港。
夜色早已降临,星星闪耀,晚风吹来,海浪声有节奏地传来,大大小小的各种游艇停泊在码头里随着波浪轻轻起伏。
朝东望去,能看见一家咖啡会所,灯火温柔,隐约能看见人影。朝西望去,又能看见对岸巨大的摩天轮,下方是流光逸彩的游乐场。
英格带着陆嘉弈走上码头,来到一艘游艇边上。和其他同害相比,这艘游艇完全是一只庞然大物,流线优美,外形靓丽。
一名男驾驶员从游艇上下来,跟英格说话。陆嘉弈心不在焉地听着,只隐约听到一切准备都做好了,请英格尽管放心,他一定会尽所能提供完美的服务云云。他得到英格的回应后,转身上了游艇。
英格请陆嘉弈先上,她跟在后边,两人一前一后,也进入了游艇。
陆嘉弈来到第一层,入眼就是浅灰色的沙发卡座,茶几上摆着一瓶百合花。沙发后方是餐厅。餐厅两边分别有通道,不知道通向哪里。
整个房间漂亮得像是豪华酒店套房。
引擎声轰鸣起来。
“进去吧。”
英格自然地扶着陆嘉弈的肩膀,带她走右边的通道,进入一间宽大的卧室,里面有双人床,有沙发,有衣柜,有电视,还有独立的卫浴。
“你睡这里。”
英格帮陆嘉弈取下背包,放进衣柜,朝她微笑说:“你要打电话报平安吗,还是由我来给你妈打电话?”
陆嘉弈这才想起来,今天会很晚回家。
英格露出微笑:“今晚我不会放你回去,我们一起在海上过夜吧。”
陆嘉弈瞪大眼睛:“你可没说过!”
“你看到这房间,还以为今晚就能回去吗?”
陆嘉弈环顾四周,吓得后退一步,双手抱紧自己,想了想,又犹犹豫豫地将双臂松开,要放不放。
英格乐了,笑出声来,抓住陆嘉弈的手,带她去看另一间卧室,也是双人床,但没有独立卫浴,只有县挂在墙上的衣柜和小电视,还有一只小小的床头柜。她笑着说:“我睡这里。”
陆嘉弈脸红了。
游艇忽然明显地晃动起来,开始离开码头。舷窗外,港口正渐渐变小,岸上的灯光也越来越朦胧。游艇的速度越来越快,海岸上的一切很快就变成了模糊的剪影,大大小小的灯火连成一片,形成光的河流。
陆嘉弈怔怔地望着越来越远的地上,心里没来由地生出惶恐和失落。这还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陆地,前往从未涉足过的海洋深处。
而且还是和英格一起。
她忽然有些后悔,不该这么草率地上了英格的贼船。
陆嘉弈抬眼看向英格,小小嘀咕了一句:“真不愧是维京人的后代。”
英格听不太清,偏偏听到了“维京”二字,猜到她说了什么,伸出手揉乱了陆嘉弈的头顶。
“你做什么。”
“快打电话吧。”
陆嘉弈回过神来。
“你打完电话,可以到餐厅找我。我去准备晚饭。”英格离开了次卧。
陆嘉弈回到主卧,从包里取出手机,思索了一会儿,方才拨通徐抱秋的手机号。
“妈,是我。”
“你怎么换手机号了?”
“你问陆嘉棋,是她偷了我的电话卡,我还指望你能帮忙把电话卡拿回来呢。”
“啊?”
“还有,妈,施医生请我出去过生日,今晚就不回家了。”
“啥?!”
陆嘉弈提高声音,再说了一遍。
“你说真的吗?”
“你不相信的话,我找她接电话。”
徐抱秋说好。
陆嘉弈推门出去,来到餐厅,没看到英格,沙发那边也没有影,到另一边的通道探头,发现通道尽头是厨房,英格在里面用微波炉热事先做好的菜。
“英格,我妈不相信,要你接电话作证。”
英格接过手机,和徐抱秋谈起来。过了一会儿,她将手机交还给陆嘉弈,“你妈还要和你说话。”
陆嘉弈听了一耳朵的嘱咐,这才挂断手机,和英格一起把热好的菜,冷菜、水果、点心等端到餐桌上。
英格让陆嘉弈坐下,又去厨房一趟,不多时便捧着一个点上生日蜡烛的双层大蛋糕出来。
她温柔地唱起了英文生日歌。
“Happy birthday to you.”
一曲歌罢,她又用标准的汉语说:“陆嘉弈,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你。”
陆嘉弈并不意外,但还是感到了暖心。
“来许愿吧。”
“外国也有这样的习俗吗?”
英格耸了耸肩。
陆嘉弈吹灭蜡烛,心里却纷乱无比,又仿佛什么也没想。良久,她才想起一个愿望。
早点赚到足够的钱,离开家独立生活。
“陆嘉弈,这是礼物,收下吧。”
陆嘉弈回过神,看到英格递来的一方礼物盒,16:9的长宽比,约有一个拳头那么厚。她露出疑惑的神情:“还有礼物?”
英格露出温柔的微笑,微笑里深藏着悲悯。
“我希望你以后年年都能像今天这样过生日,这样一来,你就会习惯了。”
“这样的生日,只过一次就很足够了,”陆嘉弈笑了笑,还是接过礼物盒,发现手里一沉,大为惊讶,礼物份量不轻啊。
“打开看看。”
陆嘉弈从善如流,拆开包装,发现里面居然是一台笔记本电脑,正面印着VAIO的字样。恍然大悟,怪不得许店长老是阻止她下单。她早该想到的。
回想起来,流程很老套,却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正经地过生日。
闪闪的泪光模糊了陆嘉弈的视线。
“……谢谢你,这是我过得最开心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