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嘉弈走上陈旧的居民楼，看到高家的铁皮门，一切仿佛都还保持着上次来的光景。只是一想到人已经不在了，心灵就无比酸楚。
她鼓起勇气，敲响铁皮门。
出来开门的是高月的爸爸，他看到陆嘉弈，很是意外，随即露出笑容：“是嘉弈啊，今天来玩啊？”
陆嘉弈点点头，将买的水果和奶粉交给高月的爸爸。
高月的爸爸谢过陆嘉弈，请她快进来，又朝里面喊：“老婆，快来看看是谁来了。”
高月的妈妈从屋里出来，看到陆嘉弈，惊讶之余露出笑容，连忙招呼陆嘉弈进来。
陆嘉弈诚惶诚恐地进入屋子，看到熟悉的布置，经过厨房和里屋中间的过道改造成的小卧室，门口挂着半截布帘，里面只有一张床，床单和被子还是高月生前使用时的模样。热泪就涌了上来。
高月的妈妈也看向那方小小的房间，“高月走了，我们没舍得收拾，就这么放着，也算是一个念想吧。”
陆嘉弈飞快揩去眼泪，和高月的妈妈说：“我们进去说说话吧。”
高月的爸妈坐在一起和陆嘉弈说话，脸上带着受宠若惊的笑容，给她倒水，切水果，热切地招呼她。
“中午要不要在家里和我们一起吃饭？”高月的妈妈问。
陆嘉弈本不欲打扰他们太久，况且高家困难，比陆家还难，吃他们一顿饭，总让她觉得于心不安。可是一对上夫妇俩充满期盼的眼神，陆嘉弈惊觉，他们太渴望她带来的人气了，想要抓住一只救命稻草，好驱散女儿突然离去带来的痛苦和寂寞。
她答应了。
高月父母很高兴，赶忙去张罗午饭。高月的爸爸让妻子坐下来，陪陆嘉弈说话，自己去买菜下厨。
这让陆嘉弈越发觉得诚惶诚恐。她想起了英格教她的话，于是跟高月的妈妈说：“伯母，能跟我说说高月的事吗？之前我和她吵架，好长时间没联系，都不知道她是怎么过的，我心里一直很在意……要是伯母觉得难受，那还是不说比较好吧……”
“不不不，怎么会呢，你想知道，我就跟你讲。”
高月的妈妈开始回忆起前一段日子高月的言行举止。说到一半，她问陆嘉弈：“你和高月为什么吵架了？”
陆嘉弈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觉得很丢人，可又说不了谎，很想含糊过去。可是高月的妈妈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很想知道事情真相。完全不可能蒙混过去。
她只得硬着头皮说：“这都怪我太草率了。伯母，你原来知道王烁飞这个人吗？”
“知道，是个热情的小伙子，有时候天太晚了，就会送高月回来。”
“那……伯母是怎么看他的呢？”
“怎么，你们是为王烁飞吵架的吗？可……我怎么看也不像啊。”
高月的妈妈虽然没把话说明白，陆嘉弈倒是领会了她的意思。她叹了口气，把事情始末老实地告诉了高月妈妈。
高月妈妈恍然大悟，怔怔地说：“怪不得……怪不得有一段时间，高月忽然愿意让我打扮，穿得漂漂亮亮的，后来又不穿了。原来她是看出来了，王烁飞没把她当恋爱对象。唉……”
陆嘉弈心里更难受了，“我都不知道，还以为他们有机会，还劝她不要错过这次机会。是我太天真了。”
高月的妈妈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闺女儿，这不能怪你，你也是为高月好。你太希望她能得到正常人的幸福了。高月心里也知道的，她没有怪过你。”
陆嘉弈只能点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不过我总算搞明白了，高月说的那句话，原来是那个意思。”
“高月说了什么？”
“上次见面，我曾经跟你说过，可能你不记得了。唉，也是，你和我们一样，都是伤心过度，哪有心思听别人讲话。”
高月妈妈看到陆嘉弈急切的表情，说：“是不是有正常人追求你？”
陆嘉弈愣了一愣，不知道怎么回答。
“看来是有了。高月以前曾经跟我们说，你一向不缺人追求，我们也这样觉得，你这么漂亮，肯定不缺人追啊。”
陆嘉弈无言以对。
“高月说，她怕你受到她的影响，害得你作出不好的决定，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高月的妈妈说，“我觉得吧，高月是不是怕你觉得对不起她，会让她觉得难受，就不愿意跟正常人来往，也不跟正常人恋爱了。”
陆嘉弈默然。
“闺女儿，你希望高月幸福，高月也希望你能幸福啊。你可千万别因为高月出事了，就想不开，那……那才是辜负了高月的一片心意。”高月的妈妈又抹起了眼泪，“她可喜欢你了。你要是过得不好，她得多难受啊……”
陆嘉弈也默默流下了眼泪，点头称是。
她和高月的父母吃了一顿午饭，一直呆到下午三点多，方才告辞。高月的父母都依依不舍，送她到门口，还想送到楼下。陆嘉弈急忙制止他们，说以后有空还会来，夫妻俩方才停下脚步，连说“下次再来”，看着她走下楼梯，走出居民楼，走得远远的，再也看不见，方才关上了门。
陆嘉弈走在路上，不断地想高月妈妈的话，不断思索高月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真如高月妈妈所说，高月希望她能和正常人谈恋爱结婚？
英格……她还没能回答英格呢。
一想起英格，陆嘉弈就感到痛楚，还感到惶恐。高月说她喜欢上了英格，她没有承认，可也没有否认。
她只是，只是不想去思考，不想去辨认自己的感情。如果她真的那么做了，一定会变得像陆嘉棋那样狼狈，那样不堪吧。
她和英格的差距太大了。
仿佛是为她想到了英格，英格就心有灵犀，发来一条短信。
陆嘉弈纠结地看着提示，最终没有打开。
只要装作没看见就好了。
陆嘉弈回到家，还没换下鞋，徐抱秋劈头就问她：“你怎么不答应人家的邀请呢？”
又是哪个男的告状了？正好把这个男的给PASS掉。
陆嘉弈不动声色地说：“你总不能叫我一天里同时应付三个男的吧？”
“你不会分开嘛？”
“我们才聊几天，还不熟悉，见面就没话可说，多尴尬。”
徐抱秋被噎住了，半晌才说：“那你好歹答应一个，出去处处看嘛。”
“那你想叫我和谁处？”
“那不得你自己看吗，怎么还要我替你出主意。”徐抱秋说，“要不先看那个和你年龄差不多的吧。”
看来就是他告的状了。陆嘉弈心里发狠，务必要在这次见面吹掉，给他脸色看，不然还真当她是文静乖乖女呢。
明天就是国庆假最后一天，陆嘉弈在□□上同意对方的邀请，到市内见一面。
告状嫌疑人是牟泰宗，比她大三岁，得了小儿麻痹，父亲是局干部，母亲做会计。陆嘉弈被徐抱秋带去见过一面，是个瘦削的男生。从聊天内容来看，他大专毕业，喜欢打游戏，无业在家，只等父母把店开好了再去干活。性格有些阴沉多疑，总是抓住一句话不断盘问。
陆嘉弈实在喜欢不起来。
两人约在劳动公园北门碰头。
牟泰宗开一辆本田过来，停在公园外的停车场。他在矫形器和手杖的支持下可以独自走路，但他看着陆嘉弈，用眼神示意她过来，扶他走路。
陆嘉弈纠结了几秒，还是搀起牟泰宗的手臂。
他们走到花坛边树荫下，坐在长椅上。
陆嘉弈暗暗思考着要怎么不动声色地甩脸色，不给人留下把柄，又能迫使对方知难而退。
牟泰宗说：“我有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陆嘉弈心不在焉地说：“问吧。”
“你以前谈过恋爱吗？”
居然问这个？
“没，但我相亲过好几回。”
“真的？一次恋爱也没谈过？”
“真的。”
“没人追你吗？”
“……有。”
“那你为什么没谈？看不上？还是别的什么？”
“不合适。”
“为什么不合适？”
唉，这个人真讨厌，什么问题都要刨根究底。陆嘉弈虽然不耐烦，心里却也有些欣喜。她有时候会逛逛天涯论坛，知道许多相亲经典案例。这说不定是个好机会。母亲肯定不会让她嫁给这种斤斤计较的阴沉男人。
“就是各种方面都不合适，再说了，学生还是要以学习为主。”
牟泰宗露出满意的神色，又问：“你会做饭吗？会照顾人吗？能吃苦吗？我这样子你也看到了，需要人照顾的。”
陆嘉弈的目光落在牟泰宗左腿上，沉默不语。她自问不是什么大善人，一上来就要照顾一个不熟悉的人，那可真办不到。
“我家不缺钱，要找一个媳妇也不难，但我不想随便找一个女人媳妇，万一她又懒又奸，只想享受不干活，那我们牟家岂不是亏了。”
陆嘉弈感觉时机差不多了，便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就是说说我以前的遭遇。我以前根本不用相亲的。我谈过好几次恋爱，都是正常人。我的前女友们都很漂亮，很会打扮，可是她们太虚荣了，要求太多了，要我花钱买东西，还要我给她们安排工作，还要彩礼五金房子，还要帮忙她们的亲戚。我可不是什么冤大头，就把她们给甩掉了。”
陆嘉弈默默一想，明白了。敢情牟泰宗谈的女孩们都是农村出身，家境差，学历低，不上档次。不然一个家境好，学历高的正常人女孩凭什么看上这个男的？就算是农村人，可凡是能考上大学的女生，也断然看不上他。
她嘴角微微抽了抽，扯出一个讥讽的微笑。
“你笑什么？”
“你跟我说这些有意思吗？”
牟泰宗变色：“我只不过说说以前的事，你还生气了？不要什么都往别的地方想。”
陆嘉弈冷了冷脸色：“你既然喜欢找正常人，为什么还要来相亲，当我是傻子吗？”
“那是爸妈非要让我过来的，我有什么办法！”
“我知道你爸妈是什么意思。他们希望能找一个不贪图他们家的钱，懂事理，学历高，好拿捏的年轻女孩。我正好符合他们的要求。而你，看到我长得漂亮，就改变了主意。我没说错吧。”
牟泰宗脸色变了又变，梗着脖子说：“这有什么不对的，相亲不都这样吗？”
“我们还不熟悉，你一上来就要求这要求那，还处处暗示我，贬低我，这是来相亲的态度吗？这么做有意思吗？”陆嘉弈能感觉得到自己的火气被引发了出来，趁着这股火气，她脱口而出：“怪不得愿意跟你谈的都是贪图你家的钱，真正的好女孩根本就看不上你。你浑身上下，除了家里有钱，还剩下什么？”
牟泰宗睁大眼睛，脸色铁青，咬牙切齿道：“你——你不要仗着自己漂亮，就可以胡言乱语，诬蔑我！你才有问题！一次恋爱都没谈过，谁知道是不是真有人追过你，没准是你自己给自己贴金。你光漂亮有什么用？不会说话，不会体贴人，还自命清高，有哪个男的会喜欢你？你家又穷，你妈又势利，看到我家有钱就双眼放光，恨不能倒贴过来，你还拿乔。你要真清高，真有能耐，干嘛来跟我相亲？呸，还不是和你妈一样，都势利眼！你也就是皮囊好一点，其实啥也不是！我看你就是欠操！”
陆嘉弈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几乎要溢出来。
从没有人敢这样羞辱过她，今天居然叫一个什么也不是的男人当面羞辱了。更可恨的是这个牟泰宗还说中了她的弱点。
她确实除了长相，一无是处。
“你根本就不可能找到正常人谈对象！你就算出去卖，别人都要嫌弃你不解风情！你以为自己上档次？才不是！就你这样的，还想攀高枝？不可能！我告诉你，永远不可能！”
陆嘉弈脑子一热，从裤兜里取出直板手机，打开一直没敢去看的短信。
“我们明天能见一面吗？只是说说话也好。”
陆嘉弈闭上眼睛。
她睁开眼，看到牟泰宗大喘气，正瞪着自己，居然没有离开的意思。恶心感一阵阵涌了上来。
陆嘉弈感到自己的双手在颤抖，使不上劲来。
她很害怕。
前途的未知和渺茫让她深深惶恐。
可是，愤怒和不甘让她还是挤出了一丝力气，打通了英格的手机号码。
“你能过来接我吗？我在劳动公园北门……”陆嘉弈感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调子都变了。她仿佛在一旁看着自己带着隐约的哭腔说一直不敢说出来的话，“我想见你……”
“你在跟谁说话？”牟泰宗的声音插了进来，吵闹得很，“喂，我在问你呢！你不是要跟人告状吧！你告啊！信不信没人支持你？！你妈肯定不支持你！”
“我马上过去，十几分钟就到，等我。”
真奇怪，英格的声音为什么这么能让人安心呢？那么动听，那么温柔，那么清晰，那么有力量。
陆嘉弈紧握着手机，眼泪再也不拼命往眼眶外跑，倒是心里生出了丝丝缕缕的茫然。
她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
现在想来，吵架那天，高月说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像她那么幸运，后面的话戛然而止，最后只是叫她好好想想。
高月是不是想跟她说，去试着和英格谈恋爱呢？
高月，我这样做真的对吗？
“喂，我说话你听到了吗？你是不是聋了！哦，对，你本来就是聋子！”
牟泰宗还在聒噪。
陆嘉弈感到烦躁，干脆起身，向北门走去。这样也能快一点见到英格。
一辆沉稳的黑车自西而来，干净利落地停在公园北门前。英格从车里钻出来，看到陆嘉弈，扬起微笑，朝她挥手，一头金发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
陆嘉弈便也向她挥手，看了一眼牟泰宗，毫不犹豫地向英格走去。
“迈……迈巴赫？”牟泰宗失态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你咋还认识老外？”
陆嘉弈加快脚步，生怕被牟泰宗追上。
“对不起，我来晚了。”英格扶住陆嘉弈，望了一眼缀在后面的牟泰宗，“要我送你回家吗？”
“不，我……想和你约会。”
陆嘉弈低声说罢，慢慢抬起头。映入眼中的，是英格那双充满惊讶和意外，闪耀着喜悦光芒的蓝眼睛。
刹那间，无法言喻的复杂感情像急速涨潮的海水，自头顶将她淹没，令她深深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