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峰辞没睡多久，因为琼实在太能闹腾了。
被丢在床边也不气馁，哼哼两声后就紧紧贴在顾峰辞背后，用胖乎乎的小手去扣顾峰辞光裸的后背。
顾峰辞忍无可忍翻身坐起，眼神阴森:“你想死?”
琼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啊……”
顾峰辞盯着那双眼睛，忽然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蛋——软乎乎的，一戳凹下去一个洞。琼对顾峰辞的触碰感觉十分受用，甚至眯着眼睛蹭了蹭顾峰辞的手掌。
那双手上满是老茧，看不出任何让人喜欢的特质。
楚江珏的手就不一样了，雪白修长柔软细腻，像刚洗白净的葱白，让人打心眼里就觉得不可亵玩。
顾峰辞又不受控制地回想起那一天。他知道楚江珏是中了幻咒，真正击垮他的是一个真相——楚江珏曾经想要杀了他。
是什么时候呢？是在他坦白自己是半魔的那一刻，还是他刻下契奴印的那一刻，还是两个人抵足相拥的某一晚……是他曾经满怀欣喜憧憬未来的每一刻。
顾峰辞看着琼，像是透过他的眼睛看着远在千里之外的楚江珏：“我本来以为，只要我主动坦白就不会被背叛。”
“既然都不相信我，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少顷，顾峰辞自嘲一笑：“跟你说有什么用。”
琼茫然且无辜的表情消失了。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悲伤，像是这个躯壳里的灵魂有一瞬间觉醒。
可惜顾峰辞没有看见，他转过头缓了会儿又转回来，恢复到冷峻的表情：“正好，去看看那个驭鬼师。”
秦书欢被关在水牢第三层，这一层除了她都是和凤溪有过节的魔，潮湿的血腥气充斥着整个水牢，凄厉绝望的哀嚎声不绝于耳，夹杂着些许对凤溪的咒骂。
顾峰辞来到门口，被守卫拦住：“他不能进去。”
顾峰辞回头看了眼琼。琼小小一个，在众多觊觎的目光中乖乖待在顾峰辞身后，闻言也没有任何表情。
“一个低阶魔，何必这么忌惮？”顾峰辞淡淡道。
守卫大概和殇无是一个种族，白发赤眼，铁面无私地说：“王特地嘱咐他不能进去。”
“行。”顾峰辞干净利落地说，也不和琼打招呼径直走入。
琼下意识地跟着他走了两步，后知后觉地发觉顾峰辞没有理他，这才停下来，委屈地发出一声听不清字的喊叫。
顾峰辞也不知听没听见，脚步一刻不停。
秦书欢的牢笼在第三层第二间。
少女披散着一头黑发坐在木椅上，四肢被缚脖颈上绕着一圈尖利的獠环，锐利的钩子刺穿她的琵琶骨，像朵马上要凋零的花儿。
可惜顾峰辞这辈子最大的善意都给楚江珏了，见状毫无反应。
秦书欢听见声音，虚弱地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人类？”
“半魔。”顾峰辞倒也不见外，“烬燃之子。”
不出所料，秦书欢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冷漠、愤恨，隐隐带着算计，像是在想能在顾峰辞身上套点什么。
顾峰辞看着她忽地冷笑一声。看样子不能怪楚江珏，只要是个人听见两个字都藏不住自己的自私冷漠。谁让烬燃当年对人类做出无数天怒人怨之事。
“你来作甚？”秦书欢声音嘶哑。一个大好年华的少女，门派无辜被屠，自己被光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好几个月居然还没疯。
顾峰辞说：“九霄宗境内如今应该是清风宗和沧澜宗在管，再过几年就没多少人记得九霄剑派了。”
大抵是戳到秦书欢的软肋，少女激烈地挣扎一瞬，锁骨处渗出血迹：“你开心了？九霄剑派从未和你有过仇怨，你竟如此幸灾乐祸。”
“我不开心。”顾峰辞走上前，魔气聚集于掌心飘向秦书欢，少女锁骨处的伤痕不消片刻便恢复如初，“与我无关的人死了我为何要开心？”
秦书欢一愣。
顾峰辞面无表情：“你们为什么都觉得有人死了我会开心，我又不吃人，也不想当恶人。”
秦书欢哑然无语。
半晌顾峰辞自嘲一笑：“因为我是烬燃的儿子。”
半魔都能被楚江珏原谅，烬燃的儿子却不能。他之前还想不通，现在看见秦书欢想通了。
人们对魔族的看法就像魔族垂涎人类的肉一样，根深蒂固无法改变。秦书欢一个没经历过当年大战的人都能对他这么大的敌意，更何况亲自参与大战的楚江珏呢？
亲自参与大战……
呵。顾峰辞扯了扯嘴角，不再看秦书欢：“九霄剑派全灭，留你一命只为了复活烬燃，按道理应该把你囚在浴火园。”
秦书欢脸色忽然一变。
“你既然没在浴火园，那就证明那里曾经出了事。比如，有人发现了你。”顾峰辞漫不经心地猜测。
秦书欢紧闭着嘴一言不发。
顾峰辞见状就笑了:“不说就不说，脸色这么冷算什么意思。”
两个人就这么对着沉默良久，秦书欢被反绑的手微不可察地攥紧。她很清楚自己要干什么，也懂得运用自己手边所有能运用的资源。
不知怎的，秦书欢看着顾峰辞的眼睛，一种奇异的想法开始浮现。凤溪和硫筠对顾峰辞的态度非常热枕，顾峰辞却始终模棱两可消极怠工，这其中也许有些转机。
“你看着不像吃人的魔。”秦书欢决定赌一把。
顾峰辞:“我一直都不吃人。你吃什么长大我就吃什么长大，顶多是活得没你好罢了。”
秦书欢明亮的双眸微眨，在幽暗的牢笼中生出细微而璀璨的光：“硫筠留下我并不是因为我比大师兄强，而是因为他到的时候大师兄已经死了。”
顾峰辞神色略有一丝惊讶，九霄剑派被屠居然不是硫筠一手操办的？人族有哪个宗派想不开要灭九霄剑派？
好在秦书欢为他解答了疑惑：“半年前，周家家主派人上山说边境附近有魔族出没伤人。大师兄下山除魔，三日后带回来一个半魔少年，浑身是血筋骨寸断。”
顾峰辞已经料想到后面的结局了。
“再后来山下的魔患一直没有停息，我们师兄妹几个频繁下山却找不到结界漏洞。”秦书欢说到这儿顿了顿，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眼中似有泪光闪过。
周家整个都被魔族掏空了，他们怎么可能找得到漏洞。顾峰辞心里难得升起一丝悲凉。
秦书欢语气不悲不喜，像是绝望后的麻木：“那天魔患异常的多，多得九霄城内全是嚎哭声，整个九霄剑派疲于奔命都救不过来，依旧有很多平民死于魔族之手。”
“大师兄一力清扫魔患，临到头被那少年捅了一刀，正中丹田，没过多久，九霄山起了山火。”秦书欢说到这似有几分哽咽，“我赶回去的时候，全宗上下横尸遍野。”
秦书欢现在回忆起当时的场景都觉得背后发凉。血和火光交映在一起，她麻木而茫然地跨过同宗的尸体，挨个把人翻开看见一张张面目全非的脸。
血腥味飘散在空气中混杂着浓烟带来的强烈的窒息感，烈焰直冲云霄说不清是晚霞还是山火，经由人命填出的红枫开在漫山遍野。
她拼了命地往前走，想找到这个山上第二个活人，然后看到了浑身□□咬舌自尽的二师姐，那双瞪大流血的双眼是她永远挥之不去的梦魇。
天堑般的绝望下，她抬头看见了大师兄。雪倾城御剑飞在半空中看不出异常，他一抬手瀑布般的灵雨倾泻而下，幽蓝的灵雨熄灭了这场山火，杀尽了在山上烧杀抢掠的魔族，也带走了雪倾城最后一丝生还的机会。
雪倾城被周宁波偷袭而亡。
硫筠赶到时，雪倾城只剩一具冰凉的尸体。硫筠无奈之下，只能退而求其次绑走了还剩一口气的秦书欢。
啪啪啪。“故事很感人。”顾峰辞鼓了两下掌不为所动，“为什么一定要灭这场山火？九霄剑派掌门保不住门派？”
秦书欢沉默片刻：“任由山火肆虐会毁掉九霄城。”
“你的故事里可没有平民百姓来救火。”顾峰辞冷漠地说。
“我也这么想。”秦书欢居然笑了笑，“可惜世上总有人不那么想，这种感觉你应该懂吧？”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壤熙熙，皆为利来。总有那么一些人撕开这十六个字，挥笔写：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生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谁也不知道，雪倾城临死前最后一眼看向山脚下的九霄城。
顾峰辞默然不语良久，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秦书欢低低咳嗽两声：“我没有大师兄伟大，我只想活着。”末了大概也觉得这个要求强人所难，不等顾峰辞开口又道：“不能活，帮我最后一个忙也好。”
顾峰辞眼底的光流转，似乎在两种选择之间摇摆不定，良久缓缓道：“什么忙？”
秦书欢知道自己赌对了：“清风境内柳家有个不成器的少爷，叫柳承安。你给他说句话就好。”
“就这样？”顾峰辞皱眉问。
秦书欢苦笑一声：“还能如何？到了现在我认识的也只有他一个还活着了。”
片刻后顾峰辞走出地牢。出来时外面寂静无声，几个守卫拿着兵器严阵以待，琼站在边上一见到顾峰辞眼睛蹭的一下亮起来，猛地就扑了上去！
顾峰辞接住了他，察觉到边上守卫震惊不已又意味不明的眼神，疑惑地转头。却见守卫转开脸，露出脸上鲜红的巴掌印。
顾峰辞不动声色转回头问琼：“你打的？”
琼睁着明亮无辜的大眼睛：“么？”
顾峰辞也懒得追究，抱起他往凤溪的宫殿去。琼明显对凤溪很排斥，路上难得地挣扎了几下，发现顾峰辞决意要去委屈地呜咽几声。
顾峰辞安抚似地摸了摸他的角，不经意道：“就这一次。我找到秦书欢的软肋了。”
琼不知道秦书欢是谁，但他感受到了顾峰辞话语里的冷意。
“秦书欢的相好叫柳承安。秦书欢之所以被移出浴火园大概就是因为被柳承安发现了，保不齐秦书欢还把复活烬燃的方法告诉了柳承安。”
顾峰辞脚步一刻不停：“带话是假，暴露她的处境是真。”
顾峰辞看着琼天真的大眼睛，忽然意义不明地笑了一下，说：“你看，费了半天功夫演了半天戏，也就是人骗人。”
“不过，没所谓了。”顾峰辞淡淡道，“她既然要我带话去就是了。”
琼的脑子似乎一下子通透，紧张地抓住顾峰辞的手臂，口齿不清拼命比划：“别，别，别去。”
作者有话要说：每天都挣扎在“我写了什么？”“我要不要重写”“完了，大纲咋写的”“救命不想写了”“不行我还可以”“坚持住”，如此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