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不烈,甚至还有几分甜味。谢露明便接着又饮了一杯,等到主人家宣布即兴赋诗行令时,他已经醉了三四分。
王慕之做东,自然是他先自谦抛砖引玉,即兴说了一首《梅》。来宴席的都事先有备,一个接一个的风雅,愣是将满园的秋意说得寒风凛冽了起来。
本来这赏梅宴就开得莫名。现在是夏末秋初的时令,哪儿来的冬梅?不过王慕之做东,据说又是才情兼备的仙娘的主意,不少人觉得有趣便来赴约。
很快就轮到了谢禾这边,众人的目光颇为热烈。
谢禾面容俊秀又身世出众,自己更是才学上佳,不知道是多少世家女子眼里的如意郎君、各路家主眼里的乘龙快婿。
这一瞧,自然也看见了他身侧的谢露明。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没有放在谢禾身上,反倒是颇为好奇地试探着看向谢露明。
这面容瞧着眼生。
这模样着实秀美。
这……
世风开朗,男风盛行。
不由得让人浮想联翩。
谢禾自然也是看见了众人眼里的欲言又止和暧昧,他开口说道:“这是我的弟弟,露明。年幼体弱,这次来是见识世面。还望诸君提携一二,谢某不胜感激。”
此言一出,议论纷纷。
世家之间都知晓谢家过继的这个幺儿,不过多年以来谢家一直以幺儿体弱为由,未尝让他出席过什么大型的宴赏,也就没什么人见过这幺儿的模样。
今日一见,不曾想到相貌竟然如此出众,确实是惊为天人。
谢露明站起来给诸位行了个礼数:“露明见过各位公子。”
说完便望着他家哥哥,小脸上满是依赖。
谢禾示意他坐下。
“谢兄,这么一打岔,我们还未听你的诗音呢。”
有人说道。
谢禾抚着袖子,做了个揖礼:“才学浅薄,抬举了。”
话毕便吟了一首。
真是句句未提梅,句句都是梅。且不同于众人诗中冬季的凛冽,反倒是从春夏秋冬各取一季慢慢说,别有心意。
自是满堂喝彩。王慕之遥遥举杯,说仙娘敬他一杯。
谢禾礼数周到。
之后便是众人用餐,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席间不少人来敬谢禾,也有人来给谢露明劝酒。
谢露明尚且不会婉拒,别人来劝,他便喝。最后醉得不行了,半个身子伏在案上,酒水滚了一地。
酒香扑鼻。
春意阑珊。
谢禾往身侧看了一眼,推掉了酒水,俯身扶起谢露明。
“……哥哥?”
谢露明呢喃,双手没了力气,虚虚地环在谢禾脖子上,身子一个劲的往下滑。谢禾身子一僵,终归还是没有把人甩开。
两人回了先前的雅间,推开滑门。谢禾想把人放下,谢露明却像只缠人的小兽一般,赖在谢禾身上。
谢禾无奈,只得半搂着人坐下。
谢露明这又活了过来似的,身子灵巧地扭了扭,面对面跌坐在谢禾怀里。
谢禾长眉微皱。
“我没喝醉。”
谢露明很是笃定。
然后眼睛眨巴眨巴就开始掉眼泪。不闹腾,但比人闹腾还令人头疼。
谢禾伸手就想把人推开。
谢露明抢先去抱谢禾的腰,整个人缩在他怀里,脑袋一拱一拱,就差条狐狸尾巴在身后摇了。
“你为什么这么恨我?”
“为什么小时候想淹死我?”
“谢幼安到底长成什么模样?你就这么喜欢他?”
谢露明一股脑地诉冤,泪眼朦胧。说到伤心时眼泪更是刹不住,委委屈屈地瞧着他。
只想把人看得愧疚似的。
谢禾却是面无表情,似乎不为所动。
谢露明见他不理会,哭得更凶了,那叫一个梨花带雨。
“别哭。”
谢禾低声说。
谢露明抽着鼻子,等他说别的。结果等来等去谢禾都没别的话了。
谢露明哭着哭着就睡了。
谢禾低头看着他,忽然伸手,手指若有若无地掠过谢露明的耳尖。
怀里的人忍不住身子抖了抖。
动作很细微。
谢禾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
他低头,呼吸喷吐,气流擦过那受罪的耳朵,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然后他将谢露明放在一边的小卧之上。
这回谢露明乖乖的,一落下去便蜷缩起来,小小的一只。
谢禾定神看了两三秒,站起身来,离开。
谢露明一直等到耳边没了声音才悄悄睁开眼,眼角通红,水光盈盈。
他想起那若有若无的触碰和别哭两个字。
浑身都热了起来。
先前不知数的酒下肚都没有醉,但一想起这个便眼前晕眩。
谢露明急促的喘息着。
这回是真醉了。
谢露明倒是因为这个缘由错过了清谈会,后来真睡着了,等到睁眼就已经天黑了。还是王家的家仆来叫的他。
睁着一双睡眼迷迷糊糊的跟着家仆到了庭院。院中宾客尽散,独留满地狼藉。谢露明随着那侍从继续走,只道是柳暗花明别有洞天,这院子后边还有个幽深的小重山。
假山之后摆了一桌宴席,不是规整的八仙桌,坐的人也没有什么讲究。
哥哥他们已经落座。
除了王慕之和他的新妇,还有两个公子。大的与哥哥差不多,小的和他年龄相仿。
谢露明走到宴席桌边,顺势便跪坐在谢禾身边。
王慕之含笑看着他,调侃道:“当真是黏你哥哥。”
“是叫露明?”和哥哥年纪相仿的那人忽然开口说道。
“啊,我叫清明,和你的名字好像!”另一人更是熟稔,开口道,“鄙姓沈,苏州沈氏。”
“清明,又多嘴舌,”那长者模样的公子忍不住说道,转而和众人介绍,“这是我侄子,家中长辈嘱托来的。从小性格跳脱,不服管教,还望见谅。”
王慕之脾性好,笑道:“这小子可不是爽朗过了头!见面就叫我王叔叔,喊我家仙娘婶婶,直把人叫老了一个辈分!”
仙娘捂着嘴,似乎也有些忍俊不禁。
那人也笑着:“在家时便追着我喊叔父,这次带出来也叫你们受受苦!”
王慕之指着谢禾:“喏,这个是谢叔叔!”
沈清明从善如流:“谢叔叔!”
王慕之和那人哄堂大笑。谢禾这个雅量还是有,便顺着他的话应了一声。
沈清明笑着,很是乖巧的模样。
谢露明却不喜欢他,偷偷往谢禾身边挪了挪。
“诶,你也自我介绍一下啊!互通名姓,正式一点!”
忽然,沈清明的目光转到了谢露明的身上,眼睛里满是好奇。
众人闻言,皆将视线转向他。
谢露明起身,行了个揖礼:“鄙姓谢,洛阳谢氏,露明。”
“你多大了?眼睛真漂亮!”不等谢露明坐下,那沈清明又开口道,似乎对谢露明颇感兴趣。
他那叔父连忙呵斥:“清明!又不知礼数了!”
沈清明悄悄吐了吐舌头,立马起身给谢露明赔礼。
这吐舌头的动作不甚雅观,看得他叔父直摇头。谢禾却是勾唇一笑,端着茶盏浅浅地抿了一口。
谢露明撇过脸:“虚岁十五。”
两人落座。
“修竹,听闻你近日在河中参与修书?怎么,不隐居山林了?”王慕之趁机转开话题。
“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山,我这也是修行。况且河中人杰地灵,与各路大儒玄家研讨,受益良多。”沈修竹回道。
“应了今日仙娘的清谈,修心之术,可惜你来晚了,不然可以在会上大展身手,“王慕之故作叹息,“还有你谢禾,也不在场,真真是少了几分乐趣。”
“清谈不在胜负,如今两三好友聚在一起,不更是个好时机?”仙娘放下杯盏,落落大方,“诸位意下如何?”
“那便起了。”沈修竹都也不推脱。
“修心无非定心。有前人言,此身无一物,何必惹尘埃,是认定身不服尘世,方可不惹尘世。正与我避世的想法相应和。
依我看,修心必先修身,只有身不入污浊红尘,心才得以不染污浊。”
王慕之不认同:“此言偏锋,过于锐利。为何修心一定要修身?佛家还有弟子言,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只要心中有禅意,清规戒律也不过是无用之锁,不足挂齿。”
“那不是还有下两句吗?说,世人若学我,如同进魔道。这是得道高僧的修行,自然不同于肉体凡胎。试问,这世上又有几个能做到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酒池肉林,靡靡之音,世人皆想要。想要便是欲,有欲便有求,有求便有得,有得便有贪。
只要有了贪心,这欲就成了邪念。有了邪念就会有行动,便有杀人害人吃人的勾当。
长此以往,道德糜烂,心存恶念,再不复高风亮节。何谈修心?”
王慕之又道:“圣人言,人之初性本善,你又怎知这欲一定会变成邪欲?士人学子有求名之欲,布衣百姓有求生之欲,商贾大家有求财之欲,人皆有欲,不足为奇。
可他们多数是凭自己的才情本事来满足自身的欲,而不是杀人越货强取豪夺,不然怎么有这太平盛世?说到底,还是人心管住了贪念,是修心来达到修身的地步。”
两人你来我往,又是几个回合。谢禾放下杯盏,修竹和慕之立马顿住了,想听听谢禾的说法。
“王兄,你说的修心管住修身可是错得离谱。修竹说得没错,人心不足蛇吞象,哪有人心管得住喂得饱?
士子布衣商贾之所以不敢杀人越货强取豪夺,是因为头上有王法。
天下若无王法,若是没有那将人千刀万剐的酷刑,哪有这表面的安宁?”
“修身以修心也不过是缓兵之计。修身又如何?这时不沾染红尘这时便不会心乱,那往后呢?
往后若是入了尘世,那心不就彻底乱了?有本事一辈子隐逸的也是得道高人,不适合我们这些凡夫俗子。”
谢禾声音慢慢低哑了起来:“既然人心有欲求,那不如就应了这欲求。你们说的修心都是在堵,一个堵住心中贪念,一个堵住身体的贪念。
这就不叫修心,而叫封心。
要我说,既然心有欲求,就拿着欲求去取来,慢慢地填给心。心不满足,就填一辈子。
修一辈子又何妨?
至于邪念贪念也是心有所求。那些人若是不择手段,自有心怀浩然正气的人来拿他们修心。”
一时间,没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