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他便站起身来，沈修竹见状连将沈清明拉倒一边腾位置。
谢禾伸手扶着他，倒是风度极佳。王慕微看着这一切，心里蓦然腾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特别是沈修竹提议他们先走，让谢禾带着露明在亭中再歇一会儿时，这种不适的感觉达到了极点。
至于这其中的原因，她也说不出口，就凭女子本身的直觉似的。
王慕微往这边瞧了两眼，只见谢露明的眼睛里满是敌视的意味。像是收敛爪牙的狐狸，身后的尾巴已经惊了起来。
不等她细细思索，沈修竹就姿态风雅地请她挪步：“王娘子，请。”
王慕微只得顺着他的邀约先行上前。
谢露明和谢禾落在亭子里。
自那日后，两人还没有独处过，这般场景，又怎一个难为了得？可他谢露明就是不知满足。
谢禾扶着他，像个尽职的兄长，一板一眼，似乎那些狂乱的、苦涩的时间都是谢露明的幻梦。
天光大亮。
“哥哥去庙里求什么？”谢露明小声问他。
“不求什么。”谢禾淡淡的应答，喉结却在无意识地滚动。谢露明撇了一眼，看得入了神，回过神来，更是羞怯难当。
他只得匆匆转过头去。谢禾眯着眼，也不拆穿。
谢禾永远是一副刻薄的、无情的、随心所欲的模样，尤其在谢露明面前，什么时候暧昧，什么时候刻薄，全然看他的心情。
“你去木山，求的又是什么？”谢禾目不斜视，不经意地问他。
谢露明摇了摇头：“不知道。”
他求什么？他有什么脸面去求？要是神仙也可以同意他这心思，要他谢露明从山脚一直拜到山顶，他也是甘之若饴。
在城外不知名的那个地方，那个窗明几净的下午，他谢禾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
“你在曲州好生养病，莫叫父亲母亲挂念。”谢禾继续道，谢露明几乎要忍不住脱口而出“那你呢？你挂念吗？”。
终归是没有说出口。
他让他在这儿待着，那便在这儿待着。谢露明手指微微弯曲，小心翼翼地勾着谢禾的袖子，眼睛里又蕴着泪。
他有点，撑不住了。
……
沈清明一如既往的聒噪，缠着庙里的和尚问个不停，全然是那些情情爱爱的真真假假，沈修竹拉都拉不住，最后索性由着他去了。
王小姐倒是矜持得很，不过似乎是攀山累着了，便由掌事的和尚安排到后院休息着。
沈修竹跪在蒲团上漫不经心的和小和尚闲聊，视线却一直放在来时的山路上。
他师从叶问道，常年随着师父在深山中修行，早就把骨子里的不羁养了出来。上回听到王慕之新婚的消息还愣了愣神，心道这么想不开？还结亲了？
之后出山回河中修书，又见着了自家这悍勇的大侄子，费尽心思教他礼节，最后自己都被这家伙给绕晕了，干脆随他去。他崇尚以身修心也不是毫无道理的，沈清明这个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不过到底什么样的心是对的，什么样的心是错的，又怎么分辨？
干脆不想了。
至于他这另外的朋友，谢家的大公子，更是离经叛道。他从中窥见了那些莫名其妙的情愫。
古人有诗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谢禾那些弯弯转转的路数叫人看得牙疼，谢露明那欲拒还羞的怯懦更是技高一筹，真是不知道该心疼哪个。
或者两个都不用心疼。自己选的路，是好是坏都有他们自己的判定。的亏是他知道这些事，要是叫慕之窥见一二，那可得把人吓到。
还有这王家的小姐……
沈修竹叹了口气。
慕之最是疼爱他这小妹，想把小妹许给阿禾的心思他们都知晓。这回来木山求签，不去白帝庙，专来白瓷庙，当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后山人少，好给这对郎才女貌制造好时机。
只不过慕之那耿直心肠的家伙自然是想不到谢禾这两兄弟之间的百转千回。他夫人倒是心思玲珑，不知道又看破了几分才会劝王家小妹不要和谢禾死磕。
“莫跟谢家的儿郎牵扯，你心高气傲，终归是不适合这般人家。”慕之夫人和王家小妹这般说。
那王慕微是如何应答来着？是了，是这般说的：“我就是看准了他一个！”
沈修竹忽然想笑。
你这丫头有几分好，这般自信只要他一个？他谢禾又有几分好，值得你只要他一个？
想着想着又收敛了笑意，隐隐约约有些不安从心里升腾。谢露明那张脸蓦然浮现，与之相应和的，是另一位女子的容颜。
就在这山中的姑娘，王家另一位的娘子，叫王慕善。
谢禾的心思昭然若揭，奈何这局里的人一个比一个还迷茫惘然。
……
王慕微坐在木椅上，侍女清玲在一边伺候。主仆俩的视线时不时默契地投向身后的木屋，然后又默契地回转。
王家其实有三姊弟，王慕之是大哥，王慕微是小妹，在两人之间还有位姑娘叫慕善，只不过这二姐的身世并不风光，好些年前就放在这边山中养着。
现在王家掌家的是王慕之，王老先生早已故去，王家主母屈氏也已经入土为安。上一辈的恩怨实在是不该怪罪到下一代，所以王慕之也动过把慕善带回王家的心思，奈何他这妹妹反倒是不愿意回去了。
年少时的王老先生一夜风流，和身边伺候的小姑娘生了这慕善娘子。
屈氏性子刚烈，眼睛里容不得沙子，早在两人奸情暴露之时就愤然要和离，是老先生好生求了三四个月才叫稍稍回心转意。后来又看着慕之年幼，心道她走了好叫那后娘来虐待自己孩子不成？
这才没有和王老先生僵到底。
这也是清和的一方奇谈。都说女子要三从四德，屈氏这般行径就是善妒，会被人说不大气，遇见个暴脾气的夫家不得被休掉？
但这屈氏不但没有被休，反而把王老先生训得服服帖帖。无外乎两个原因：
一是屈家是个望族，比起王家也不得逊色，甚至还高出一二；屈氏又极为得宠，在娘家小名叫“阿蛮”，这也可以窥见几分。
二是王老先生和屈氏年少相识，青梅竹马，感情深笃。纵使是老先生违背了当初“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约，屈氏也终究是舍不得这份情谊。而老先生自知心中有愧，对屈氏也是十二分的补偿。
这林林总总算下来，自然是屈氏动手处理了这段孽缘。慕善娘子的生母去向不得而知，但这慕善娘子毕竟是王家的血脉，便取了个慕善的名字养在家中。
幼时觉得这孩子无辜，屈氏尚且可以照拂一二。而随着孩子年岁渐长，模样出落得越来越像他生母，屈氏只是看着便能想起那段时日的伤心难过。
于是就把慕善娘子送到这木山修养，吃穿住行不亏待罢了。
慕善娘子的存在大家倒是都知道，只不过鲜少有人见过慕善娘子的真面容。就和谢家收养的幼子一样，惹得人好奇百倍又见不着。
慕微知道自己这二姐的身世，自打心里是不喜欢她的。她娘亲大度，她也是没有什么立场指责这慕善姐姐，因为王家的宠爱全然是放在她身上的，王老先生的补偿也是给在她身上。
她有什么好恨的？不过母子连心，慕微自然是能感知到自己娘亲心里的怨愤，也就避免和慕善见面。
年少时相识相知，一路风雨，终归是抵不过一时花好月圆。她爹爹自个儿把娘亲与他的情谊摔碎了，补补修修好些年，又怎么比得上当年的完好无缺？
在她娘亲的心里，自那件事之后，年少时喜欢的少年便已经死了似的，往后余生相伴的不过是个赎罪的男人，说不上爱也说不上恨，只是看着就觉得凄凉，万般羡慕尚且豆蔻年华时的自己。
所以才给她取名叫慕微。犹如当日踏春看见湖面被风吹起波澜，蓦然回首，对岸的少年意气风发，只是看着心里也泛起微微涟漪。
王慕微没去看她二姐，清玲也没有动，而在房中的女子也没有出来。
这般就很好了。
王慕微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去庙前想找谢禾。
而叫王慕微想不到的是，在她走后没多久，她满心钦慕的谢家公子就带着他的弟弟来找这个外人从未见过的慕善娘子。
沈清明依旧在问什么是喜欢，小和尚被问烦了，叫道：“你看那飞燕矮草，那就是喜欢！”
沈修竹笑呵呵地问和尚要支金毫。
庙后木屋——
“谢公子此般来的意图小女子已然知晓，”眉目清秀的女子伸手斟茶，“只不过这哪里会被应允？”
“林姑姑给了我你的生辰八字，慕之那边我可以处理妥当，”谢禾抬着眼帘，清清冷冷，“你自然可以选。”
“怎么选我？”女子苦笑道。
“有用就好，”谢禾起身行礼，“慕善娘子，告辞。”
女子起身，垂眸低首：“不送。”
再抬起眼，房中又是一片寂静。她瞧着远去的男子的背影，又看了看桌上的生辰帖，无奈地摇了摇头。
“风铃，取来笔墨，”女子轻声吩咐，纤纤玉指拂过烫金的生辰帖，“我要回王家准备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