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然后，就是一段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的时日。
诺大的谢府都疼爱着这只狐狸，他看在眼里，想起的却是他被送到临图的弟弟。那时他问娘亲“舍得吗”，娘亲说那是为了弟弟好。
他连着娘亲一起恨。
都是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她怎么就舍得让两兄弟各处一方？在谢府这块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留下的人难道不可怜？年仅四岁就被送到远离父母的地方，难道就不可怜？
只要弟弟留在谢府，那他们就都不可怜。
说到底他只是想和弟弟在一起，看着他，感觉自己不是孤身一人，稍稍就有了些慰藉。
然后这只狐狸就粘了上来，跟在他身后怯生生的。他曾无数次把他推倒在地，恶意满满地嘲弄，惹他哭，惹他抽泣，看着他抱着膝盖蜷缩成小小一团。
有时候也会恍惚，是不是自己的弟弟也是这般被人欺负。
他想到这时忽然心里就涌起巨大的恐慌，抓住了心口的空洞似的，然后他不由自主的对谢露明越来越好。
直到到清风书院求学。
谢禾把自己手上的血迹擦到谢露明脸上，笑得更加温柔。
两个人谁也别放过谁。
……
谢露明醒了。
他睁开眼就开始找谢禾，但是入目的只是熟悉的房间摆设。昨晚那些酸涩的味道一扫而空。
只余下淡淡的幽香。
谢露明吞咽着口水，自顾自地走下了床。推开门，门外的光亮照了进来。
谢露明迷迷糊糊的扶着墙走，一直到前院，跨过门槛，眼见马车远去。
药先生站在一边，扫了眼谢露明，愣了愣神，片刻后又皱眉。
然后走到谢露明身边，伸手往他脸上擦了擦：“脸上怎么有血？”
谢露明痴痴地看着马车，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药先生摸了摸他的额头，心道这病疾，恐怕是一辈子都好不了了。
“先生，哥哥要我好好听话。”
“我听他的，他就会不那么恨我吗？”
“我到底又有什么错？”
一字一句接着问，字字句句都是不解和痛意。明明是想就这么忍一辈子的，但是哥哥率先逾矩了，再把他流放似的放在曲州。
还有在白词庙见到的人又是什么身份？隐隐的不安满满堆积，几乎要把人逼疯。
药先生皱着眉，他也答不了。至少，现在是不能说的。至于谢禾如何说，也由不得谢禾。
毕竟父母之命不可违。
……
谢露明就留在曲州继续养伤，日复一日对着药香草本，似乎心境也平和了许多。
刘仙舟也在曲州待着。不知道王小姐给他说了些什么，竟是把这公子哥打击得颇为恍惚。和谢露明两人整日里静看山水，比药先生还要养生。
所幸沈清明那泥猴子没有走，时不时和刘仙舟吵吵嘴，让谢露明抱着膝盖在一边看着，也算还有些人气儿。
又是一天。
刘仙舟和谢露明两人坐在庭院里赏秋风，沈清明被药先生抓去当苦力看药材，闲下来之后他糊着一手刨药材沾的泥巴就来招惹刘仙舟，往他身上拍了个泥手印。
趁着刘仙舟气得结巴的时候又抱起谢露明就跑，绶带上全是泥巴。
谢露明这些时日拔高了不少，被沈清明捞在怀里跑还是有些危险，刘仙舟顾不上骂沈清明，连忙拎着摆子在后面追，一叠声地叫沈清明停住。
沈清明这人你越和他较真他就越起劲，一边回头一边大喊着“我偏不！”。然后脚下一个没注意，连着怀里的谢露明一起给摔了。
两人直接滚在地上，恰巧顺到一双鞋子边上。
沈清明顾不上自己疼不疼，连忙起身去扶谢露明：“露明！露明！没事吧？”
谢露明倒是没什么事，刚想起身回他，忽然一只手伸了过来，紧紧地攥着他的胳膊。
谢露明一惊，抬头。
只见一个一身白衣的公子正死死的盯着自己，双眼发红，手还在发抖，但是力度却很大，抓得他的手臂一阵疼痛。
“你干什么！你是谁？”沈清明风风火火地冲了上来，一把拽开那个来路不明的白衣公子，把谢露明死死的护在身后。
刘仙舟在后边看得一清二楚，也连忙挡在谢露明和沈清明前边，先是躬身行礼，然后问道：“敢问公子是何方翘楚？”
那公子不应不答，就这么死死地看着谢露明，嘴上喃喃着什么“终于找到了”。
刘仙舟侧耳听了听，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他母族是后林，这公子的口音听着和后林口音有几分相似。
“就是你！那日的美人图！谢禾啊谢禾，终于还是让我找着了！”那人似乎疯魔了一样，不由自主的手舞足蹈起来。刘仙舟连忙把这两人往后推，喊道：“清明！带露明去找药先生！”
这药先生的寝居后院没有仆从，此时没有人手帮忙，刘仙舟唯恐伤到露明两人。眼前这人看着衣冠楚楚，但是行为却怪异得很，像是吃了五石散一样。
时下就有一些浪荡子吃一种叫五石散的东西，据说吃了那玩意儿可以在梦里看到仙境神山，飘飘若仙。
药先生严厉警告过他们不得触碰那种东西，懂药理的人自然知晓那种五石散就是一种药，用于开肉刮骨时减轻病患的痛苦的。
是药三分毒，这种东西用久了就会伤到身体，不但人会变得迟钝，就连情绪也不能自己控制。服用过度的病患有的在寒冬凛月大叫着“热热热”然后跳进冰湖被活生生冻死，有的拿着说浑身痒痛拿着刀具刮开血肉。
此般种种，触目惊心。
“不许走！不许走！我找了这么久！你怎么能走！”那白衣的公子被这动作激怒了似的，伸手就去抓谢露明。沈清明自然是被他这动作惹火了，蒙着头就去撞他。
两人滚作一团，谢露明愣了愣神，连忙扯开嗓子喊人。刘仙舟身子骨还是比谢露明的强硬，于是就帮着沈清明把人给困着压在地上。
药先生这时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一看那地上装若疯狂的白衣公子竟是脸色一变，忙叫仆从替了沈清明和刘仙舟，自己蹲下身子往他嘴里不知道灌些什么。
那公子被灌得连连咳嗽，但却依旧不死心地盯着谢露明，眼里是病态的狂热，手指还在拼命地伸展，似乎想勾住谢露明。
谢露明打着寒颤往后退，刘仙舟起身护着露明，低声安慰：“别怕。”
药先生头也不回的沉声道：“你们都先回房修整。”
刘仙舟拉住想踹那白衣公子的沈清明：“走了！先生叫我们走！”
沈清明愤愤不平刚想叫嚷，结果发现刘仙舟开始不规则的大口喘气，那点好斗的气儿立马散了：“走走走！你又要犯喘鸣了！”
谢露明跟在两人身后，听着白衣公子喉咙里发出意味不明的、不甘的咕噜声，竟是不由得停下脚步回头看。
看不见他，只能看见药先生的背影和奴仆的背脊，他被死死压在地上。
可手还在不甘地伸着，似乎想挣脱而开，然后来抓谢露明。
“露明！”沈清明叫了一声，拽着他的袖子就跑，另一只手拽着刘仙舟。
谢露明跟着他的动作迈步子，双腿都不像是自己的。
那个人说到了哥哥的名字。
等到回了刘仙舟的房间谢露明还是恍惚着的，沈清明毛手毛脚打翻了一排书籍摸到仙舟的药，急急忙忙地喂了他一颗。
刘仙舟又无奈又有些触动，最后还是没有骂沈清明毛燥。
“你怎么还在愣神？露明！露明！”沈清明这时才发现谢露明痴痴傻傻地坐着，眼睛似乎都没有聚焦。他伸手在露明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
谢露明这才回过神来：“什么？”
刘仙舟起身，摸了摸谢露明的额头，一手冷汗。不由得皱起眉：“怎么了？被吓到了？”
谢露明缓慢地摇了摇头，几乎是喘息着说道：“不是，他提到了哥哥。”
刘仙舟回想了一下，似乎确实是喊着什么美人图啊、谢禾啊……
等等！
刘仙舟蓦然想到了之前堂姐夫和沈清明他叔父与他俩讲的故事，美人图一见倾心，自此封笔不画的……后林，薛世昌。
那个白衣疯子是薛世昌？那他对着露明这般癫狂姿态，莫不是说，那日造车楼里所见到的美人图上的美人……是露明！
刘仙舟不大敢信，踌躇着看了眼沈清明。沈清明似乎也觉察到了，不过他应该没有听懂那几句带有后林口音的话，还是不那么笃定。
谢露明扭头看着刘仙舟，道：“仙舟，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刘仙舟也不知道该不该说，犹豫了番，还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谢露明抿着嘴，坐回木椅。
沈清明看了看谢露明，又看了看刘仙舟，边往外跑便叫道：“你们在这等会儿，我去看看那混君子到底是个什么人！”
刘仙舟连忙拉着这个蛮小子：“你给我回来！现在自然不是时候！”
沈清明顿住了，忽然问他：“他是不是薛世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