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我没事……”谢露明恍惚着说道，“先生呢？薛世昌呢？”

“先生在给病人看病。你昏睡了两天，薛世昌已经被后林薛家给带走了，”刘仙舟起身，叫沈清明拿了一盏茶水过来，“据说薛家当家的也气坏了，扬言要将薛世昌关到祖祠里面吃斋守坟。”

多余的刘仙舟也不敢和谢露明说道。比如谢禾飞马疾驰来曲州却又立马离开，比如薛世昌痛哭癫狂苦苦哀求要为露明画一幅丹青，再比如……王家的二娘子回府，邀各家世子清谈。

沈清明看着谢露明越发削瘦的侧脸，想起他在睡梦中的惴惴不安。

到底是什么让他这么怕？

沈清明知道，自己被别人说是心肝少了一窍，露明是心肝多了一窍，刘仙舟不多不少，却仍然是病疾缠身，整日里数着自己的阳寿度日。

哪里有什么心窍多少之分？只不过是找的借口。好似说起来与常人不同，所经历的苦痛便都有了借口，因为你与常人不同啊，这是命定的。

所以痛是应该的。

那仙舟呢？

沈清明侧目看着他。

眼前这人眉眼柔顺，眼窝下边却是淡淡的青紫，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谢露明，里面尽是关切的神情。

一时间，沈清明也沉默着了。

他还记得仙舟听说王家准备和谢家连亲的消息时的失落，也记得他喘鸣发作时的苦痛。

还有薛世昌的癫狂。

执着六年的事，不仅仅是着一副丹青那么简单，更是刻在骨子里的执念了。

你说人为什么要这么固执倔强？认定了一件事就不知道变通一样。

有的人的固执藏了起来，有的人的固执就摊在明面上，好像他们就不知道世间还有别的活法了。

沈清明坐在边上，头一次的，觉得自己好像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而且这病药先生估摸着也治不好。

他想起了叔父，然后想起了叔父的师父。

叔父年少荒唐，曾痴恋一位世家公子而不可得。后来公子结亲，叔父失意，便去了岐山拜见叶问道，这一拜见便是一辈子的师徒情分。

之后叔父下山去河中修书，再然后回主家消磨了一段时日，整日里带着他四处游玩见识风光。听闻刘仙舟和谢露明都在曲州后，就撺掇他父亲把他也送到曲州来。

开始沈清明自然是不情不愿的，不过见到两人之后还是心里欢喜的，渐渐的也就厮混熟了，像是谢叔叔和叔父他们一般。

叔父曾说他师父是当世最洒脱之人，能解须臾人生之众多疑惑；还是不出世的医者，自有一份行医妙决。

沈清明忽然站起身来。

刘仙舟不解，反倒被他吓了一跳：“你这是做甚？”

“去岐山找我叔父的师父！他能救你们！”

谢露明呆愣地看着他，好半晌才问道：“救我们？那是何方能人？”

“岐山叶问道。”

……

刘仙舟看着谢露明又睡了过去，这才轻手轻脚地拉着沈清明出门。

两人退在门槛处，掩上了门。沈清明刚想说话，刘仙舟连忙捂着他的嘴，示意两人走远些再说。

沈清明这回不和他唱反调了，乖乖地跟在他身后，直到走到庭院另一头，刘仙舟才道：“说吧，何事？“

“我们去找岐山叶问道，他有办法解决露明的夜惊，你的喘鸣也说不定有办法。”沈清明认真说道。

“怎么以前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刘仙舟并不把这提议当回事，“要真有用，我早去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今日才想起来，总之你们随我去，我先找叔父求他带我们上山。”沈清明沉声道，侧脸倒显出几分成熟的意味来。

刘仙舟定定地看着他，有些发愣。沈清明不满他这副模样，看着就像是撞坏了脑袋的傻子，于是伸手推了推他：“你又怎么了？”

刘仙舟张了张嘴。的确是傻了，这家伙明明还是抱着露明满院子跑的泥猴子，怎么现在看着就有几分担当来？

“啊呀！和你说不明白啊！你平时训我的时候口齿伶俐着的！怎么这时候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沈清明气得要跳脚了，伸手捏住刘仙舟的脸颊左右晃了晃。

刘仙舟一把拍掉他的手，揉着脸呵斥道：“不成体统！”

“管他体统不体统！去不去岐山？”沈清明这是倒是开始耍泼起来了。

刘仙舟有些犹豫地看着谢露明待着的房间，还是点了点头：“那便去瞧瞧看。”

沈清明转身就跑：“那我去写信给我叔父！”

刘仙舟看着沈清明的背影，低低咳嗽了几声。

真是有蛮天真的，亏得自己刚刚还以为这厮可以稳妥些行事。不过看他这么兴冲冲的，心里竟然是微微有些暖意。

他转身，和沈清明的方向相反，回了那间闷着的屋子，然后坐在露明榻边。

露明皱着眉，竟是在睡梦里还在哭。

其实自从露明被谢禾送到清河，再和他来曲州，及至谢禾前些时日来白词庙，再就是薛世昌的突然出现，一件件事，都与谢禾有关。

谢禾是怎样一副姿态？

对露明又是怎样？

他好像看得出来些什么不当，但就是连接不起来这些零碎的不安。更何况，王家和谢家将连亲……

胸口忽然就有些闷了。

刘仙舟苦笑。

他自己都帮不了，又怎么帮露明？

他其实……很喜欢王小姐的。那时候 ，还是什么时候，看见了她在桃树下轻嗅花香，人面若桃花，宜室又宜家，他便喜欢上了。

然后小心忐忑地靠近，更为她的学识谈吐折服。也曾将相思藏在诗文中，不过却是一封也没有递出去过。

他知道心上人有心上人，而他自己又活不了多久的，又何必苦苦追求呢？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就是，偶尔还是有些怨恨的。薛世昌为美人图荒唐了三年也终于找到了，他呢？他的年岁本就没有常人长久，却还是天定的不能如愿。

不说情爱之事，他也想像沈清明般可以时时刻刻肆意奔跑，和好友嬉戏，看遍名胜山川，赏尽人世百态，和天地时岁共老，与四季河流同归。

其实很难如愿，就算是身体正常的人也很难实现的。既然如此，不如就答应了沈清明，趁着现在还可以动弹，访名山骑白鹿。

他们三人应该就是这个泥猴子可以活得最久，他可以照顾泥猴子的时间估计也不多了。至于露明……

刘仙舟面色复杂地看着他，自顾自的从袖中掏出瓷瓶吃了一颗药丸，嘴里苦涩弥漫。

他摸了摸露明的额头。

等到沈修竹从苏州赶来，又过去了好几天。他看自家侄子那语无伦次的信竟然也猜到了个七七八八，于是中途特地绕道洛阳去找了谢禾。

他自然是知道薛世昌和当年的事情的真相。

沈修竹和刘仙舟他们说得其实含蓄了，把其中某些比较极端的过程给忽略掉了。

比如说薛世昌其实是拿剑伤了谢禾，而不只只是吓唬，不然后林薛家也不会把人给带走。

所以当初谢禾一口咬定没有美人图他是不信的。

再比如谢禾自书院结业后时常被薛世昌跟着，不论谢禾参加什么清谈会几乎都有他的身影。

什么颓丧饮酒封笔不画，都是之后的事情了，都是在后林薛家把薛世昌关起来之后的传闻了。

说来其实早就有征兆。

薛世昌被薛家控制住了，等了两三年，谢禾才把谢露明带出来结识各路世家公子。他察觉到了谢禾对谢露明的那种保护欲，所以在王家那次清谈才调侃他。

在谢府谢禾和他见了面，第一句话就是说自己要结亲了；而第二句话，方式和他那便宜侄子一模一样——带谢露明走，顺便不要让谢露明听到任何有关他要结亲的风声。

沈修竹问到什么时候带谢露明回来？

谢禾那时手里拿着烫金的生辰帖，缓缓说道：“等到我大婚之日。那可是个很特殊的日子。”

沈修竹直觉他说的这个“特殊”绝对不是指他大婚这件事，至于是指什么，沈修竹并不想知道。

谢禾是喜欢谢露明的，不过这喜欢又参杂了多少无端添加的恨意？

等到沈修竹踏进药先生的府邸看到病榻上的谢露明时，他就觉得这俩人必定会有一人会后悔的。

不知道是不是谢禾。

沈修竹小心地抱着昏睡的谢露明上马车，药先生在一边看着，轻抚着自己的长须。

沈修竹不由得停住步子，朝药先生行了一礼：“多谢先生的照料，我苏州沈氏及洛阳谢氏他日必当重礼拜谢。”

刘仙舟也跟着躬身：“河东刘氏也当如此，愿先生平安。”

药先生摆摆手：“不必。这是我份内之事，也算是医者仁心尽了人事，之后如何听凭造化。”

尽人事，之后必当是听天命。谢露明自薛世昌那事之后的夜惊便一日比一日严重，药先生知道这不仅仅是靠药理调养得了的，这更是心病。

心病听着玄乎，却真的是一种顽疾。或贪或痴或心有亏欠，排解不了，便淤积于胸。

但愿岐山风水可以解了他这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