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多么轻易就能发现的事情啊，轻易到现在就盘旋在她指尖，轻易到明玥每每想到自己错过如此久，都会哑然，而后失笑。
嘲弄自己实在是愚蠢。
只有在这个时候，神的模样突然显现了出来，原本抱怨又咸鱼的女大学生被一股厚重又柔软的气包裹住，好像整个人都陷入软绵绵里，抬眼间都是好脾气的样子，又好像武装上无人能敌的坚硬盔甲，举起宝剑镇守八方。
“他原本就是从千鸣的性子里生出来的。”
贪恋，执念，混杂着眷恋，甚至痴迷于这些情感当中。
“他们本来就都是疯子。”
如果说千鸣的执念一直是他的孩子，那么作为这样磅礴感情的承受者，又继承了他天生而成的浪漫与执拗，程常安怎么就不可能因为自己的父亲产生这些情感呢？
何况他可是智者，难得的智者，爽灵天生强健发达的承功德者。
夏明遥对人间本就不算明晰，听到这里更是一头雾水:“所以这到底跟星星有什么关系？”
人为什么会爱一颗星星？
明玥的双手从回忆幕布上缓缓滑下来些，落在两腿旁，落到地上出了声:“我一直以为程常安就算再聪明，也不过是在学习上有过人的天赋罢了，可如果他聪明，他就能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记事，甚至是哪怕他不懂，他也能记得。”
而鬼的情感完完全全传递过去后，家人，就是至关重要的。
“他删除了我前后全部的回忆，我不知道那其中有什么，可他封存住了这一个，可能也是心软，想到我有家人，也想到自己的家人了吧。”
因为家人，所以千鸣放了她的回忆一条生路。
因为家人，所以程常安可以一直记得自己的父亲，并且产生关于父亲的回忆，生起对父亲的情感。
“灵魂里承载着的是情绪，也是长期产生的情感，情绪累积成一长段，在灵魂里扎根，就会有新的魂体。”
地府里的常识原来就是这样。
“……那么，程常安的回忆根本就不是找回来的，他是一直记得自己的父亲，慢慢在相似的环境中回想起来具体的事情，才会有所谓的灵魂波动和情绪生成。”
明玥在自己的回忆里理解了这些，她几乎要瘫倒在地上，低声隔空质问:“那我呢？我的回忆呢？”
难怪她突然就变得不理世事，只觉得千鸣无所不能；
难怪她一下子放弃了任务，又喜怒无常懒于动弹；
“你拿走了我的回忆，我的情感缺失了，我的灵魂也变得怠惰。”
被欺瞒，被加害，千鸣过往所有的好赖都变得面目可憎起来，明玥连抬头再看那些影像都做不到，只能垂泪，只能自己想着，到底还有哪些事被一只鬼轻而易举抹去，在她手无缚鸡之力的那些日子里，她到底被蒙去眼睛后失去了什么。
好一个鬼神。
好一个任务。
好一个功德。
第一次见面给她留下的无害印象太过深入人心，以至于明玥连欺瞒和背叛都可以忍受，直到发现，从一开始就是错的，直到明了他到底隐藏的是什么样的记忆。
“我的记忆还能找回来吗？这对我很重要。”
夏明遥摇摇头:“他毕竟是个千年鬼神，这样的东西还是不会出差错的，不过你日后一切都想起来的话，那一部分就不算什么了。”
不是这样的。
明玥只是想知道自己是看见了什么，才会连夜回想起母亲，才会去许愿。
这些人太狡猾，利用她的身份呆在自己的亲人身边，却不叫她有思乡的勇气，她若是突然许愿，一定是因为见到了什么样的风景。
但是尘埃落定，只能罢了。
“那我接下来要干什么？”
她抬起右手，向上抹去眼泪，站起身来，问夏明遥:“如果说我完成了第一项，我确定程常安并不是所谓的功德主，我接下来又要去知道什么？”
“怪聪明的。”
夏明遥给她抚开这层回忆，被抛弃的过去渐渐暗淡，明玥想要去够，却又不能。
她要往前走，才能回过头。
“你来到这里纯属除了差错，我必须让你在这里完成该完成的事情，把所有阴差阳错都消磨掉，你才能了无牵挂。”
而真正的阴差阳错，所有的根源，全都在地府。
如果明玥不能对千鸣失望，不能对程常安失去原本的那些责任感，地府便不能让她进——那是给活人以外的生灵出入之所，激发出神性，才能脱离人性。
明玥抬眼望去，又见到熟悉的白光，站在门口没有动，却有了进去的勇气。
“怎么，不怕吗？”
“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她面无表情，“大不了就又是一死，死又有什么可怕的？”
“可你要想清楚，地府这种地方，可是没有回头路的。”
“……我现在也没有。”
死亡已经不能威胁她，牵挂才行。
风过了无痕。
相似的风从浪尖吹到智者的窗台，带着点微微的咸和晴朗的温，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纱质帘子微微扬起，抚摸过智者和狗的脸庞。
说来失去了明玥在身边，千鸣虽然获得了更多与自己孩子相处的机会，却又失去了一个在他心中认为的孩子，有点怅然若失了。
“不知道那女孩到底被带到哪里去了……”
一千年来难得出现几次的愧疚之心几乎要淹没这个自以为算亲近的好友，他总觉得按照明玥的心思，一个得过且过的女孩最多多闹几天脾气，这些天来应该就还好了，只是谁能想到这个脾气一闹就是快半个月，程常安都要收拾回程了，明玥的魂魄连个音信都没有。
“月牙，come on！”
啧，哥土生土长的东方鬼，别天天对着哥说洋文行吗？
千鸣边跑过去，边暗暗道。所幸自己还在一条狗的身体里，不会透露出过多的关心。
这日子比他想象中要好多了啊……
他趴在程常安的腿上，仰起头来看自己的孩子，用更贴近的方式拱了拱少年的腿，惹得他发笑:“怎么，刚才也就一会儿没见到你啊。”
对自己灵魂的另一部分，千鸣从来都不会觉得自己投入过多。他清楚记得程常安的一切，又遗憾缺席了的岁月，所以每天都觉得靠近就是静好祥和的。
原来当一个人是这样的舒服。
可以有爱恨情仇支配，但是也能活得每天都包裹在爱意里——当鬼的日子，他一年下来都不会有什么波动。
变化是如此的有趣啊。
“我们明天就要走了，这只乌龟每天除了吃东西和睡觉，现在连身都不翻了，要是把它带回去会不会水土不服啊？”
尽管他们居住的城市也算是南方，不过没有临海，不像是这里，有一片椰林沙滩，空气里都是海边的味道。
骄阳拌细沙，打出一片浪花。
“如果说可以一直在这里也挺好的，只是妈妈可能会担心。”
这里的担心在程常安眼里仍然只是一种例行公事的情绪，他记忆大半都回归了，只差最后的那一点，而母亲对他的关注就像是父亲对母亲那样，好像只是因为有责任。
“如果回去的话，这只乌龟还得有个属于自己的地方，母亲最喜欢弄这些，她一定会把乌龟照顾得很好的，而我就来照顾你。”
千鸣听了居然也没觉得有任何不对，他本就对自己的孩子偏爱，妻子给他的爱情在尝过以后就觉得索然，但孩子一点点长成让他新鲜的样子，这件事情比婚姻带来的照顾妻子心情的责任要美好得多。
两个人在海边惬意着，没有一个人觉得乌龟被情感排除在外，被冷落到一边，只想着自己的日子如何坦荡，反正身后有人兜底。
而商量着商量着，事情就变得越来越远，已经畅想到属于他们的未来。
“我们到时候也可以来海边，这边的学校挺不错的，到时候再买个海边的房子，一起住在这里，我可以每天都给你做新鲜的……”
“嗷嗷！”
好运设计不需要成本也不考虑寿命，只要心情舒坦，一切皆可抛弃。[1]
只是突然，房间里的一道气息中断，几乎是即刻又接上，却还是让千鸣觉察到。
他仍然靠在程常安怀里，神识却往别的方向去，直到落到那个乌龟身上都是不可置信——明玥的气息突然断掉了，却又变得更浓烈。
这比直接断掉还要让他震撼，毕竟人死和人死而复生这两件事只有一个会占据新闻头条，但他不清楚在她看不见的角落，明玥到底做着什么。
没有她的声音在耳畔，总归是有些空荡的。
“嗷……”
你在做什么呢？我的朋友。
只是此刻，被他挂心着的明玥站在地府门口，回头望了眼刚进来时候的通道，闭闭眼，又沉着声音，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那个……我可能有点冒昧。”
“但是作为你，一个现代的守护者，你所谓的守护方式怎么会是带我来到地府？”
夏明遥耸耸肩:“我也是土生土长的东方守护神，只是文言文对很多宿主来说都太困难了，我就去学了普通话，以至于你觉得我是个现代鬼神。”
“但其实我考了二甲。”
明玥哪里是在乎这个，她指着前方看不见的路，却能听见旗幡飘动，能看见彼岸花，问:“那我来这里做什么？”
“嗯，现在就是你的第二步，为了证明我千年鬼神的身份，这一任务便叫作——”
他笑笑，道:“错道轮回。”
“错道盼因果，轮回许往生，但行此路，二者兼求。”
“明玥小姐，请。”
作者有话要说：[1]该桥段原灵感来自史铁生《我与地坛》中散文——《好运设计》。